柏越果然又被柏泓、柏溶二人喊到书房盘问一通,两人本准备了一肚子措辞,在看到柏越脸上还未消退的巴掌印和哭得肿起的眼睛时皆咽了下去,他们早在王素连那里知道了柏璎柏越这场矛盾,却不想柏璎打得如此结实,柏泓看着侄女有些讪讪,柏溶立刻心疼起来,碍着大哥在场不好立刻显出来,便道叫人与她送些消肿的膏药过去。柏越只道声无碍,也不待他二人问起,便站在原地主动将自己如何得了盐票、如何看那戏本猜到盐道出事、如何打点范子岕之事细细说了一通,她昨天夜里细细思索了一晚上,自然编得严丝合缝,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柏泓、柏溶两人唉声叹气一番,柏溶又将那不服管教的言论拿出来说教一番,柏泓在一旁冷眼看着父女俩对峙,越听越不耐,忽地挥挥手打断柏溶:“不必再说了,如今也于事无补。”
柏溶登时哑了声息,心里惴惴起来,看一眼柏越,又转头看向柏泓:“大哥……”柏泓抬手制止他往下说,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柏越,屋内静悄悄的,柏越立在下头,心里一片茫然,忽不合时宜地想起云平岳,算算时日,也该春闱了,不知那般一心往上爬的人如今是何境地,家里头总该好些了吧?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柏泓问道:“江南百姓告御状是被逼无奈,范子岕是受人所托,可与你一个闺阁小姐并无干系,你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
柏越猛一回神,抬眼看向柏泓,见他面色平静,思索再三,微微低了头,眉目舒展,只道:“唯不忍尔。”
柏泓双眼微眯,细细看着这个侄女,他向来知道她心思聪敏、饱读诗书,却从来不曾像带着柏棋、柏松或是带着自己的得意弟子云平岳那样仔细见识过她的心志,听她此言,心里一番翻江倒海,脑中转了几回,忽转了话头道:“你珞姐姐比起你来木讷许多,我想着虞家位高权重,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高攀,同是柏家姑娘,我看不如由我出面,将这桩好婚事换给你吧!”
这话一出柏溶率先道:“不可!”
柏泓斜睨他一眼,柏溶咽了口唾沫,暗自埋怨大哥行事越来越不靠谱,口中忙道:“大哥说的这是哪里话!这也太不讲究了,如今哪有人家在亲事上做这偷梁换柱的文章?什么叫同是柏家姑娘?虞家是与珞儿定亲,这么一换,咱们岂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柏溶自小信任大哥,没察觉什么不对,柏越却听懂了柏泓的弦外之音——他不相信她的“不忍”二字,还当她是嫉妒柏家大房的姑娘,才铤而走险算计江家,此刻便拿了人人眼里的好亲事试探于她,她心里冷笑一声,一桩什么样的好亲事抵得上整个江南盐道的水深火热?她拱了拱手,亦平静道:“大伯父这话说得不对,一来珞姐姐秀外慧中,并非木讷之人;二来是虞家前来求亲,他为下,珞姐姐为上,谈不上高攀了虞家;三来常言道人无信不立,柏家既是诗礼人家,更该有些操守才是。”
柏溶忙应声:“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大哥切莫再提这桩主意!”
柏泓盯着柏越,柏越坦然许多,迎头相看,二人无声对峙半晌,柏泓忽笑道:“也罢,你所言是真也好、是虚也好,也不必再去细究你是为着所谓的道义还是心里另有心思,事到如今,我便权当不曾有假,只是有些话我也不得不明说。
“倘或我们与江家并无姻亲,我反而要赞你一声品性纯良,对弱者心怀不忍、替天行道,本是行侠仗义之事,可你到底还是我们柏家的姑娘,你大伯母一向待你不薄,你私自行事便是不孝不义之举。我与你父亲皆是一宿未眠,瞧你脸色,便知你也不曾歇息。索性今日我做个了断,将此事翻了篇,日后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柏溶今日来找柏泓,本见他一言不发忐忑不已,此时听他提到翻篇,心里一喜,面上压下不提,忙问道:“不知大哥所说了断是……”
柏泓道:“违背家规、目无尊长,原该逐出去,可到底心思不算坏,只是做得太过愚蠢,不顾及家里。我心里原想着打一顿才好,到底姑娘家,并不适合上板子伺候,思来想去,不如日后两不相见干净!我为你找户京外的殷实人家,你也不必为江家守孝,只为着礼教,待过了今年,便嫁出京去吧!横竖你手头有嫁妆,柏家再为你添上些许,以后是好是坏,全凭自己讨日子吧!府里便当没有你这个姑娘。”
话音一落,柏越还不曾反应过来,柏溶先是一惊,已经大喊一声“万万不可!”
柏泓一个眼神过去,柏溶讷讷起来,柏泓又开口直接问柏越道:“你意下如何?”
柏越不曾想过“逍遥法外”,只是她的心思里从未有过以婚事为筹码的手段,她知道柏家长辈不至于要了她的命,所想过的最严重的不过是被逐出府去,或是受些皮肉之苦。哪知道竟是以这样荒唐的法子把她送出去,她“蹭”地一下跪下来:“该打该杀,求大伯父依着家规处置我!”
“越儿,我为官几十年,靠的不是仁慈,不过是想着你是自家侄女,才不行那打打杀杀之事。横竖你总也要嫁人,嫁去外边,找个好些的人家,日后日子过得也轻省。在京里么……你昨日受了璎儿一巴掌,难道以后一辈子都要和你璎姐姐、和你大伯母反目成仇?相见如仇人,倒不如不见。”
柏泓将这话挑开,柏越霎时颓然,她看向柏溶,柏溶面色也尴尬起来,他硬着头皮张口:“大哥说的也是,只是哪里就这么着急,到底是长幼有序,等松儿和琼儿都成婚了,再叫她出嫁也不迟。”
柏泓笑一声:“我说得明白,二弟是要装糊涂么?叫越儿出嫁,也是为着一个交代,横竖日后是各过各的日子,大家彼此都好看些。”
柏溶还要再说什么,柏越却想明白柏泓话里头的意思,她暗自思忖,桥归桥,路归路,无非是要撵她出去,以后再也不认她,也罢,也罢!正如杨枝所言,她出身富贵已是难得,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如同杨枝一家以种地为生,也有许多人如同云平岳一家被逼得背井离乡,她能读书认字,日日琴棋书画,这是积年的福分,如今又想要名,又要得利,世间万事哪有圆满无缺?古人道“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她自负聪慧,自比高洁,却也得认下时也、运也、命也。如此想着,便俯身下去,嗑了个头起身,直直看着柏泓道:“我听大伯父的,只是我想着,既要拿我给江家一个交代,何必再拿卢家作筏子?”
柏泓不想她提起这个,略一皱眉,便道:“此事不怨你父亲,是我要求的,你一向伶俐,想必也能明白。”
柏越垂眸:“卢家与此事毫无干系,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我承担嫁出京的罪责,卢家不该被蒙上不白之冤。”
柏泓到底也是多年的读书人,听她极力一人揽下,心下反被触动几分——倘或她所言是真,如此侠肝义胆的姑娘,却不懂“家族”二字怎么书写,实在遗憾!他叹一口气,道:“都依你吧。”
柏越一路木着张脸回到青青园,外头灰蒙蒙笼着一层薄云,春日里却正是满园好风光,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青草鲜,微风暖,青青园里花荣柳绿。雕栏后头芍药芽儿浅,春水池畔碧桃骨朵小。生气无限好,她心里头却只觉得空落落的,一个不慎就要坠下去,独自踱步到藏叶亭跟前,看着空无一人的亭子,想起过去姐妹们在里头合香操琴好不快活,那般好光景竟恍如隔世。她低下头去,脚下碾着泥土里的石头,一下一下,猛地察觉到手背一湿,仰头望去,却见雨点子淅淅沥沥开始滴落,远处雷声轰隆响起,春雨来得急促,霎时下大了一片,柏越便迈步进了藏叶亭避雨,忽听后头匆匆忙忙一个声音:“越姑娘也在这里避雨?”
她转过头去,却见冯姨娘挎着个竹篮子从另一头迈进亭子,那篮子里头是各样花枝,桃花艳、杏花俏、梨花白……都是新鲜的节令花枝,茬口上还带着绿意,瞧着应当是方从园子里摘的,冯姨娘见她望着花儿,便笑着从里头取出一支桃花来递给她道:“这花儿新鲜,是琼儿孝敬给我的,越姑娘也拿一支瞧个新鲜。”
柏越听她母女两个关系交好,想起自己撺掇着打了柏樟那次,心下暗道一声世事人情错综复杂,便也不接花,只道声“姨娘自己留着玩。”
冯姨娘递花时凑近了,才看见柏越左脸紫红一片,心中一惊,她显然也听到柏璎柏越打闹的事情,但哪里能想到竟好好儿把个小姐打成这样?她忙收回视线,只当不曾看到,笑道:“姑娘不要也好,去你琼姐姐那里多玩玩,叫她给你折了更好的来玩。不过她院子里头的桃花也就看个乐儿,真要看桃花,待过两日姑娘们一道去桃源探春宴看个够才是。”
柏越这才想起桃源宴在即,自己还不曾好好准备过,京城里头春夏秋冬四场宴会,原先还想着日后许多年都要在四宴里辗转岁月,哪料与此般风雅也只有一年半载的缘分,这桃花宴怕是只此一次了,偏偏逢着种种事宜和各样关系,她只觉心头烦闷异常,看这春雨中韶光艳,才体悟到几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心思来。
柏越冲冯姨娘浅浅笑了笑:“多谢姨娘惦记。”
冯姨娘也嫣然一笑,看向外头又蹙起眉来,口中嘟囔道:“不知这雨何时才停,人家说春雨贵如油,可这来得也太突然了些,困在这雨里头,反倒不美。”
柏越也顺势看向雨中,那雨打得园子里枝丫乱颤,嫩叶二花苞儿在雨中颜色愈发鲜明,团团可爱,柏越道:“姨娘且在这里避一避雨,我便先回去了,待我回去再唤人来与姨娘送伞。”
“哎哟,这可使不得!”冯姨娘忙转头看向柏越,“姑娘家身子娇贵,春上虽暖了许多,到底还有些寒意,淋了雨最容易着凉,姑娘在此处避一避吧,过上一阵子停了再走。”
“不知这雨究竟下到几时,总不能一直被困在亭子里头,不如我冒雨回去,也好叫人来接姨娘。”
冯姨娘咬咬牙:“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姑娘既急着走,不如我这会子去琼儿那,叫她唤了人来接姑娘。”
柏越一笑:“姨娘在亭子里等一等吧,我素来身子强健,不碍事的。”说罢也不等冯姨娘再答,她便一拱手告辞,一步踏出藏叶亭,一路疾行,冒雨回了胡笳院,进门便唤了杨枝拿伞去接应冯姨娘,自己进屋里换了身衣裳,接着便提剑上了渺渺坡。
雨势大了些,她却并不在意,仍旧是那套岳亭十二式,起势,轻挽一个剑花,进步、退步、左右横撩、回身下刺,因满心愤愤,越发舞得杀气森森,身形猛地一转,将剑翻飞横扫,剑气如虹,刺破一圈新竹叶,在雨中激出浓烈的竹香来,一招一式,龙游凤舞,一剑舞毕,跌落满地新竹叶,柏越身上已经被雨淋透,头发也全部散开,湿漉漉贴在脸上,她伫立雨中,任春雨肆意打在身上,只默默盯着竹林,紧绷了许多天的心里突然一松,半晌,抹一把脸,发觉左脸有些疼痛,方提剑回了房。
柏越沐浴一回,出来见清溪与她捧上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仿佛在哪里见过,清溪道:“方才兰因冒雨送了这个过来,只说是叫姑娘往脸上涂,旁的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柏越这才想来之前柏瑶给柏璎送的鸢尾花膏便是拿这样的白玉盒子盛着,心头一动,忙从清溪手心接过来,打开一瞧,里头一张小小的花膏,通体洁白,兰香扑鼻。她便直接挑了一块在脸上抹开,温软细腻,左边脸上凉凉的,痛意登时消了一半,果然是好东西。柏越看着小盒子,既欣喜又伤感,无言良久,方快步走到床头,将那盒子塞在枕头下边,自己又坐在床边傻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