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死灯灭,一切已成定局,他倒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挥毫泼墨,写什么“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所有的悲剧都源于莫测的天意,却绝口不提自己才是那一步步将挚爱的妻儿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刽子手。
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姿态,究竟是给谁看?
给满朝文武看,给天下百姓看,还是给他自己那点残存的良心看?
这诗句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盛望舒母子在天之灵最恶毒的侮辱。
他逼死了她们,如今还要榨干她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用她们的血泪和生命,来装点自己重情重义的名声!
而更让我觉得齿寒的是卫秋棠。
她怎么能够如此平静地陪伴在谢清裕身边,听他一遍遍追忆盛望舒的好,还时不时温言软语地宽慰他?
盛望舒在天之灵若能看到这一幕,看着这个她曾经视若亲妹,临终前仍不忘殷殷托付的人,如今正陪着她那虚伪冷酷的夫君,一起深情地怀念着她,将她的死亡化作巩固自身地位的阶梯,该是何等的心寒!
我一直看不懂谢清裕,如今,更看不懂卫秋棠了。
时光荏苒,谢琪渐渐长大,到了六七岁开蒙读书的年纪。
我亲自督促他的学业,谢清裕更是重视,请了翰林院中学问最是渊博的几位老学士来担任师傅,授以经史子集。
然而,我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琪儿似乎并没有继承他父亲敏锐的头脑,也没有展现出他哥哥一样的聪慧。
他坐不住,精神极易涣散,太傅讲解的文章义理,理解起来十分吃力,眼神中时常流露出茫然,远不如当年同样年纪的谢珹那般一点即透,举一反三。
我心中焦急,耐着性子在灯下一遍遍亲自教他。他却总是睁着那双懵懂困倦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我。
怎么会……
难道上天真的听到了我当的祈求?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竟真的一语成谶了吗?
我当初是害怕这孩子像谢琏、谢琮那般,才在心神最脆弱之时,生出荒诞而悲凉的念头。可如今,琪儿真的开始展现出愚且鲁的迹象时,我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在弱肉强食、步步惊心的皇家,平庸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原罪。
我当初只一味盼着他能平安康健,却选择性忽略了,若无足够的才智、坚韧的心性与洞察世情的敏锐,在虎狼环伺的深宫前朝,他又如何能真正平安?
与此同时,我不禁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其他几个日渐长成的皇子。
被太后抚养的皇长子,资质庸懦,唯唯诺诺,早已被谢清裕视为不堪大任;兰殊所出的谢瑢,性子更像其母,只对书画琴棋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与天赋,于经史子集、帝王心术,是毫无兴致,甚至可说是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金沉璧所出的谢珹,年岁渐长,愈发显得出类拔萃。文武兼修,处事沉稳练达,言谈举止间,已隐隐有了谢清裕年轻时的风采,却又比其父更多了几分来源于他母亲的隐忍。
一个疑问在我心中盘旋升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谢清裕真的能容忍将大荣万里江山,交给天资明显平庸的琪儿吗?
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嫡子继承执念,与一个庞大帝国对贤能君主的现实需求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心底默默权衡,甚至经在考虑立贤还是立嫡的千古难题了?
我并不知道,也逐渐没有更多力气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