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斯年倚在桥上让自己看上去瘦弱一些,他背对着那来人,目光停留在桥下,看着河水像墨汁一样污染白石垒成的河堤。
春汛来了。
他那捏着短刀的手指渐渐泛了白,思绪迫切地希望后面的人尽快做出动作,自己好顺势擒住他。
身后的脚步声却慢悠悠地靠近,踩在青石板桥面上,不疾不徐,不知到了哪里便陡然停下,按照章斯年的经验,此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应当不出丈余。
春风卷起两岸桥边新发的柳枝,又打了个转翻腾到他脚边。
他一向不像何明远那样不择手段,也不像小四那样行事鲁莽,但此时他却有些心急,或许是因为那登徒子有些狡猾所以必须尽快抓到以免夜长梦多,也或许只是因为身后这个人比他还慢性子些。
他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先将那来人一军,岂料后面的人却率先开口了。
声音冷冷清清的,如同流淌着的山涧溯清对岸青石时发出的轻响:“阿弥陀佛,施主,人身难得,盲龟值木沉浮于三千大千世界汪洋,亿兆京垓光阴换一瞬人间机缘,人命可逆,而天命难违,切莫舍生堕轮回之苦——”
他大概率是觉得章斯年扮演的小女孩要跳河自尽。
这声音回荡在水面,章斯年感觉桥下流水声似乎变小了,他慢慢回过头,月光此时恰好悬在二人头顶上,破开云层,照在他们身上,对面这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和尚,看上去也就和自己一样十八九岁。
麻布僧衣洗得泛白,边角磨出了一条毛茬,但周身洁净,不带半点尘土。
他身形修长,立在桥上,像一株翠竹,手中攥着一串色泽极佳的紫檀持珠,珠子被磨得油亮油亮的,清瘦的指节绕着颗颗饱满的珠串,轻轻摩挲,动作温柔且平稳。
一张柔和玉面,生得清秀,有几分女相,两眼中没有半分尘世戾气,但眉头微蹙,好像有尚未诉尽的俗世愁肠。
两只黑色的眸子深邃非常,静如寒潭,他只是轻轻地望过来,周遭的全部嘈杂就会随之散去大半,感觉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无物。
章斯年看得出了神,因为许久未开口,他喉舌一滞,只空张着嘴,半晌发不出来声。
那和尚显然也愣了一下,原本平和的目光落在他喉结的瞬间,微微一怔,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神情恢复,合掌颔首,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声音依旧稳健,眉目低垂。
章斯年回过神来,正要开口问他话,那和尚却向后微微迈了一小步,道了句:“施主,小僧冒昧,若无他事,就此告辞。”
话音刚落,他转身欲走。
可他这步子刚动,桥那头却突然冲过来一个瘦削人影,像一头扑食的猛虎,哦不,更像野狗,一把将和尚扑倒在地。
“抓住了!小贼,可算让你爷爷我逮着了!”何明远的吼声震得柳条轻动,他一手扣着和尚的胳膊,一手按着他的后颈部,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掐断。
他这身花袄配上大麻花辫,加上这样一套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
章斯年来不及发笑连忙上前,扶起二人,那和尚手中的持珠硌得他吃痛,他突然想到女学生口中坚硬的手链,心下觉得大概率就是这佛珠。
“走!”何明远粗着嗓子催促他,手上又加了几分力。
但当他看向这和尚的脸时,却觉得莫名熟悉,好像曾经见过,又想不到哪里见过。
他转念想到自己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但记不住的脸太多了,他不像章斯年需要记住每一张脸,他只要记得银元上那张脸就足够了,只是手不受控制的松了松。
那和尚被却完全不恼怒,也不尝试挣扎,只是语气温和地说:“施主莫要着急,小僧不会挣脱,何苦拽得这样吃力。”
他的胳膊被何明远拧得歪向身后,麻布僧衣的袖子也蹭在青石桥柱上,磨出一道脏污,可他脸上依旧如常,没有半分愠色,他云淡风轻的反应让经验丰富的章斯年不禁狐疑。
巡捕房审讯室中,吊在半空的电灯微微摇摆,三个人的身影投在石灰墙上,拉得老长。
已经卸了妆的章斯年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桌上摊着一摞纸张,旁边放着一支德国产的新式钢笔。
小四靠墙站着,死死盯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和尚,像猎手防范着随时要逃脱的猎物。
那和尚自从走进巡捕房便端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很直,却并不显得僵硬,他手中依旧攥着那串紫檀持珠,一下下得嘴中轻轻诵经,手上轻轻摩挲珠子。
一切都很静,仿佛周遭的审讯和凝视,都穿过他的双眸成为无物。
“姓名。”章斯年开口,他拿出审讯应有的腔调。
那和尚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章斯年面前的钢笔上,又很快移开,转头看向高悬着的铁窗子中射进来的灯光,道:“小僧法号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