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诸位大人。下官林穗,出身农野,所知有限。所为诸事,不过遵循八字:观察自然,利用规律,务求实效,以利民生。”
“譬如农事。下官改良犁具,是为省人力,深耕增产;沤制粪肥,是为变废为宝,养地肥田;培育新种,是为多产粮食,饱民之腹。此非奇技,乃尽人力以顺天时地利。”她顿了顿,“下官在宫外有十亩薄田(贺兰敏之输的田庄),正试行‘生态农法’。水田养鸭,鸭食杂草害虫,鸭粪肥田;旱地种麦,间作豆类,豆根固氮养麦;田边植树,林下养鸡,鸡除虫,粪肥树。如此循环,一地多收,且土地愈种愈肥。此非淫巧,乃效法自然共生之道,求可持续之丰产。”
朝堂上一阵低声议论。“可持续”这词新鲜,但意思易懂。
一位老臣哼道:“说得轻巧,禽畜践踏,岂不害稼?”
林穗答:“大人,万事需有‘度’与‘法’。多少亩田配多少鸭,何时放鸭入田,皆有讲究。如同治国,需张弛有度,规矩分明。放任禽畜是害,善加利用便是利。下官愿立军令状,若此法试行一年,田地减产或破坏,甘受任何责罚。”
另一位官员质疑:“你干涉东宫医药,险些酿祸,又作何解释?”
林穗坦然:“下官不通医理,只是见煎药器具有垢,水源邻近污渠,恐有不妥,故建议停用,先为太子补充水分盐分,此乃危急时维持性命之基础。幸得陛下、昭仪明断,查验果有疏漏。下官所为,并非越俎代庖,而是防患于未然。医者治病,亦需洁净环境与器具,此理相通。”
“那你为昭仪所制污秽之物……”有言官语带暧昧。
林穗面色不变,声音提高:“大人所指,可是下官为宫中女子卫生所试制的新式月事带?”她直接挑明,让那言官脸色一僵,“女子月事,乃天道人伦。然旧法简陋,易致疾病,尤不利于后宫妃嫔凤体安康。下官改用洁净棉布棉花,辅以艾草等抗菌之物,只为减少病痛,护卫健康。昭仪母仪天下,关心宫人疾苦,此乃仁德。若视护卫女子基本健康为‘污秽’,下官不知,究竟是何物更关乎‘风化’?”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从农业到卫生,紧扣“实效”与“民生”,甚至隐隐将武昭仪的关怀抬到道德高处。
朝堂上一时寂静。许多官员没想到这小小女官如此犀利敢言。
高宗听了,微微颔首。他头痛稍缓,听着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用规律”“增产”“防病”,比听那些玄之又玄的祥瑞或大道理顺耳得多。
“林穗所言,虽不尽合古制,却也是实干之言。”高宗缓缓开口,“农事乃国之根本,卫生关乎人之安康。其所为虽有逾矩之处,然初心可察,亦有微功。”他看向武昭仪,“昭仪以为如何?”
武昭仪起身:“陛下圣明。林穗年轻,行事或有鲁莽,但其才可用,其心务实。不若令其戴罪立功,专司宫中一应与农桑、格物相关之事,严加约束,以观后效。若再无建树,再罚不迟。”
这是给双方台阶下。高宗点头:“便依昭仪所言。林穗,朕命你暂领……‘司苑特使’之职,仍归尚服局,专事宫中农艺、格物应用之事。需谨慎行事,不得妄为。”
“下官领旨,谢陛下恩典,谢昭仪维护。”林穗叩首。
一场风波,看似以林穗的“险胜”和权宜的职位安排告终。她获得了官方认可的“技术研发”权限,虽然职位模糊,但有了继续做事的空间。
退朝后,林穗跟在武昭仪轿辇后返回后宫。行至无人处,武昭仪让她近前。
“今日应对,尚可。”武昭仪目视前方,“‘可持续’‘防患未然’这些词,用得不错。记住,在这宫里,乃至这天下,你要让人记住你的‘用处’,而不是你的‘异处’。”
“下官谨记。”林穗道。
“太医署那边,本宫会敲打。但你也要做出更多实实在在的、让人无法指摘的‘用处’。”武昭仪语气转深,“圣人的头疾,你再多想想法子。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太平渐渐长大,本宫希望她不止学女红诗书。你那套‘观察自然,利用规律’的脑子,找个机会,也让她沾沾边。”
林穗心中一震。这是……要她影响太平公主的教育?
“另外,”武昭仪似乎漫不经心,“贺兰敏之那小子,近来总往你那儿跑?”
林穗一惊,忙道:“贺兰公子只是对农艺新奇之物有些兴趣。”
武昭仪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莫测:“年轻人,有兴趣是好事。敏之性骄,但本质不坏。你……看着办吧。”
轿辇远去。林穗站在原地,品味着武昭仪最后几句话。
让她影响太平公主。
默许甚至鼓励她与贺兰敏之的往来。
这其中的深意……
她抬头,望着重重宫阙上空那方狭小的天空。
自己仿佛一颗棋子,正被那双翻云覆雨的手,轻轻放在了棋盘某个关键的位置。
而棋盘的另一端,对手的影子,已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