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分,昏睡了两日的章知府终于醒来。候在外面的下属、仆役们欣喜不已,灌汤的灌汤,灌药的灌药;该去通知王总管的,也忙不迭去了。
王总管驰马从城东匆匆赶来,进府衙却扑了个空。仆役说章知府不顾下人与大夫的阻拦,执意去了昨日攻防最激烈的北城门。
王总管又赶到北城门。王旭和张叁都守在城墙上,却都没上城楼。守在楼下的下属说,章知府此刻一个人在城楼上,除了王总管谁也不见。
于是王总管卸下兵器,独自一人上了楼。
城楼修建在北城门的正上方,为了向北面诸国的来使们展现大煊盛世气象,修得十分雄美,四方梁柱盘踞着飞龙,五脊的庑殿顶庄严大气,翠绿的琉璃瓦上几排脊兽栩栩如生。
(注:庑wu三声,庑殿顶造型庄重,一般用于皇家建筑和庙宇主殿。)
可惜被枭军扔砲石砸了一个来月,绿瓦也大多塌了,脊兽也纷纷仙去,殿顶破出一个大洞,呼啦呼啦往里头灌着寒风,透心凉。
章知府形单影只,倚栏站于二楼游廊,远观长身玉立,是一位凭栏独望的风雅仕人。但若走近一看,发髻被风吹乱,散发狂飞不歇,面上青肿未褪,双目肿如大鱼,整个人如同这半塌的盛世,也是透心凉。
王总管行至他身后,作礼道:“府台大人。”
章知府回过头,眯着肿眼,努力看他一眼:“正晨兄来了,快请坐……站这里来吧。”
王总管行至他身旁,本想问他身体怎样,但见他满面浮肿,鬼模鬼样,问出口仿佛在取笑他,便识趣地没有张口,想了一想才说道:“永曦,廊下风大,恐染风寒。有什么话,回府衙再细说。”
章知府虚弱地摇了摇头,伸出苍白的手,指了指城楼底下——几名工匠正在抢修被石头打出缺口的城墙。
章知府道:“一开始,他们的砲石机只能打到半墙。后来,能打到城墙顶上。到了现在,你看,连城楼也能打出一个洞了。”
王总管道:“我已命工匠拆除城中废弃楼阁,拆木以作栅栏。同时赶制上千张绳网,外铺布帘,缚在栅栏上。将这样的栅网立于城墙上,可拦住砲石攻击。”
“这些栅网皆是绳布制成,若他以火炮来攻,又如何?”
“火炮乃我大煊技艺,枭贼并不掌握。”
章知府叹道:“北方诸城,现在或破或降,城中不乏火炮。枭掌握此术,只在弹指之间。枭乃游牧之族,未经开化,十年之前建国,连普通的攻城器械都不识。十年之后,它已攻破北狼无数城池,灭了北狼国,转眼便奔我大煊来了。”
王总管却道:“枭贼有新技艺,我们亦有新对策。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章知府苦笑一声:“兄长一如从前!什么困境也不能撼动兄长坚毅心志!兄长还记得,枭贼最初围城之时,愚弟亦想过献城投降,是兄长拦住了愚弟,晓以大义,才没有酿成大祸。”
王总管道:“佟太师带军南逃时,我亲眼见你苦苦相劝,不惜得罪于他。你我相识多年,我知你不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徒,你也是为一州百姓考虑,担心枭贼破城之后屠戮百姓。”
章知府苦笑道:“兄长知我,我亦知兄长。愚弟虽然软弱,但经你劝说,也知魁原身系大煊安危,绝不能降。更何况枭贼残暴无道,那些降了枭的城池,照样遭它屠杀抢掠,视我煊人如牛马,卖给贵族任意奴役打杀……更有甚者,在攻城时,将我百姓捆于军前,驱使作血肉护盾……”
他说到恨处,闭目不忍,只将牙咬得嘎吱作响,颤抖道:“若魁原也如此落入枭贼手里……愚弟怕啊,怕得每日夜不能寐……”
王总管叹息一声,他这章老弟细心谨慎,本是优点,但与之对应的就是这么个思虑深重、焦虑难安的性子,可谓有得必有失。
章知府颤抖又道:“那日没有放孙将军入城,亲耳听见他战死城下,愚弟已是悔恨万分。谁料当夜又来了官家密旨……”
王总管精神一振——是了!那夜他赌气离去,这几日章知府又晕着,竟忘了还有密旨一事——赶紧问道:“官家如何吩咐?可有援军,可有破敌之计?”
章知府却叹道:“兄长亦这样想,我亦这样想。可有援军,可有破敌之计?”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书,乃是他那日通宵未睡、连夜破译的密旨,颤抖地按进王总管手里:“兄长且自己看看,咱们的官家,咱们大煊的天子,在国家危亡之际,派人千里北上,究竟嘱托了什么?”
王总管低头看去,面色凝重了起来,久久蹙眉不语。
章知府怒道:“东路枭军南下,太上官家退位南逃了!而咱们的新官家,没有援军,没有破敌之计,只顾着信那劳什子道士之言,要在魁原寻找劳什子五行属火的龙孙,带回去给那道士作法祈福!”
他低吼道:“若魁原破了!京师破了!大煊亡了!还要这些狗屁倒灶的龙孙什么用!”
“慎言!!”
王总管扑上前来,不顾礼仪地捂住了上官的嘴,同时蹙眉向城楼下望去——还好风声正劲,楼柱又高,底下的工匠们埋头专心干活,没有人听到府台大人的大逆不道之言。
王总管赶紧拉扯着章知府,从游廊回到屋内,拉他到那破了大洞的屋顶下冷静冷静:“永曦!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要再说了!”
章知府自己也给自己吓得神魂出窍,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没人听见吧?”
两个加起来一百来岁的老上官伸长脖子,一齐往楼梯下面望去,只见底下空无一人,下属们尽职尽责地把所有人都拦在了城楼外。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