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并肩,是他再难拥有的奢侈。
他不愿她在马车中委屈过夜,却更不愿放过这一次,在黑夜里呼吸交缠的机会。
若这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贪恋,那便让他当做命运罕见的垂怜罢。
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绷:“抱歉,这样是不是有些黑?”
“没,没有。”林安道。
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后,她勉强辨认出陌以新坐在对面的模糊轮廓。
不知为何,在这看不清彼此神情的黑暗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了些,仿佛那层无形的隔阂也被夜色悄然抹去。
只是,身体分明放松了,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
深夜,深山,万籁俱寂。两人都只听得到偶尔的鸟鸣和自己的心跳。
马车内的时间仿佛因这片刻的沉寂而凝滞。
“睡了吗?”还是陌以新先开了口。
也许是密闭而黑暗的环境,让人不必再强撑着伪装,几日来几乎未曾安眠的他,此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却又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
“在想什么?”
林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在想,我好像与山特别有缘。上次和大人在野外过夜,也是在山上。天影山那个山洞里,外面是瓢泼大雨,身边是无头女尸……相比起来,如今竟还有些怀念。”
她有些庆幸此刻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所以才能如此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话旧事。
“天影山……”陌以新喃喃着,轻笑一声,“其实,我对天影山多有亏欠。”
“什么?”林安不明白。
“从前,天影山原本不是一座孤山,那里虽不同于开阳山的巍峨雄伟,却也是山色秀美,花明柳媚,是登山踏青的常去之地。”陌以新语调渐缓。
“可是后来,我在那里为父亲和长姐建了衣冠冢。为了掩人耳目,便找人散布了天影山风水不吉的传言,又制造了一些神鬼异象,那里才渐渐荒废,变成如今这般幽僻模样。”
林安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山中那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坟——那日祭拜的两位“故人”,是他的父亲和长姐。
她当时还曾疑惑,人们选择墓地向来很看重风水,为何他的故人却会葬在风水不好的荒山。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葬了他们,那里才成了“风水不好”的荒山。
倘若没有七年前那场政变,今时今日,许多事都会不同。
天影山仍会欣欣向荣,陌以新不会改名换姓。君臣相见时,俯身下跪的会是另一个人。
林安心中酸涩,不禁开口:“你……当真没有想过报仇?”
黑暗中,林安看不清陌以新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一笑:“怎么会,你忘了吗?山洞中那行刻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可是,顾玄英找你一起报仇时,你为何拒绝?”
“他不是要报仇,而是要弑君。”
林安沉默一瞬,她想起楚盈秋曾经笃定地说——当年那场政变并非出自皇上本意,而是皇上的一批部下所为,可是……
林安忍不住道:“大人真的相信,皇上作为唯一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会是无辜的?”
陌以新的声音一如往常,平稳,冷静,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那件事发生后,皇上将所有涉事之人一一问罪,没有丝毫徇私。若说是为了抹去污点,可他对政变之事自始至终都毫无粉饰。
他给我父亲追封,厚葬入皇陵,排位与先帝并列。甚至还下了罪己诏,公告天下。对于忠于我父亲的丞相,皇上这七年来也是一如既往的信重有加,从未动摇。”
陌以新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安看不见的夜色里,语气却始终清明:“难道,仅仅因为对人性理所应当的揣测,我便能将一个人认定为真凶吗?”
林安听着他的话,心头微震。
她知道,顾玄英就是这样认定了,才会一口一个“狗皇帝”,一心弑君。可是,陌以新不同。
他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未因仇恨迷失心智。在和顾玄英同样深重的痛楚中,他始终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宁可咽下所有孤独的挣扎,也不以情绪代替审判,不以仇恨取代真相。
疑罪从无,本是现代法治的高光,是对人权和程序正义的捍卫,闪耀着理性、正义与文明的光芒。而陌以新,身处这样一个权谋的时代,却有着如此执着而高贵的坚持。
他这个府尹的身份虽是假的,可他对真相的尊重却不容妥协。
林安心中一动,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只值得她的喜欢,还比她想象中……更值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