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时,也曾这样仰望着高处的人,心中充满不甘与渴望。后来他爬上去了,踩着无数尸骨,戴着温雅假面,成了人人敬仰的祁宗主。
可原来从高处跌落……
竟是这样冷。
祁若衡枯槁的脸上,最后一丝神情骤然扭曲成决绝的厉色,他猛地张口,就要狠狠咬断自己的舌头。
“唔!”
一根翠绿带刺的藤蔓,比他更快一步,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堵死了所有动作。
温禾抱着手臂,仰面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凌剑台终年不化的雪:“这就受不了,想一死了之?”
她轻轻摇头,“别急啊,祁宗主。你给大伙贡献了这么一出好戏,我们还有回礼呢,你不想看看?”
话音未落,结界外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分开,两道身影踏雪而来,正是蒋恒明与阮钰。两人面色微白,气息略有不稳,显是匆匆赶至。阮钰手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剔透如水晶的珠子,珠身流光氤氲,隐有影像浮动。
“小师妹,”蒋恒明朝温禾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半空中不成人形的祁若衡,眉头微蹙,“东西带来了。”
温禾接过那枚留影珠,当着众人的面举起。
“诸位博文广知,自然知道此为留影珠,可记录百事,不容有假。这颗珠子里记录的便是祁若衡是如何假借魔族之手行不义之事的。”
随后她灵力轻点,珠子骤然亮起,光华四射,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幅幅清晰无比的画面。
画面一帧帧流转,记录着祁若衡是如何瞒天过海,将那些无辜之人掳走送入太虚后山,却道是魔族屠城之过。又记录着那些被掳之人是如何被投入漆黑鼎炉,血肉魂魄被生生炼化。而祁若衡则盘坐阵心,将炼化出的精纯修为尽数吸入体内,神色餍足而冰冷。
“嗬……嗬……”半空中,祁若衡忽然发出几声沙哑的笑。
“杀了我吧。”
他重复着,已知自己大势已去,竟生出些许平静来。
“杀了我吧,为那些人偿命。”
“偿命?”温如晦脸色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何觉得只要你偿命就够了?你的命,能值得了几两钱?你如今这条命,既不属于你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温禾接过他的话茬,朝着众人道:“三日之后于凌剑台,设立公审大会。各宗可遣人前来,陈述冤情,举证罪状。届时,依正道公律,共决其罪,共定其刑。”
三日后那场轰动天下的公审,温禾并未参加,因为某个姓宋名默……哦不,现在应该叫温如晦的家伙,正拉着她满天下搜罗奇珍异宝,美其名曰入赘花草谷的聘礼,总得先让师门众人瞧着欢喜。
至于改名这件事儿,嗯……他倒是手脚麻利,问都不带先问一嘴,就把自己的新名字刻在了命牌上,不经花草谷众人商榷,自个就抢先挂上了谷中最高最大的树上。温禾问起,他还一本正经地解释:从前不懂规矩,不知三媒六聘都要问过你家人的意思。这次定要准备周全,叫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温禾闻言干笑两声,心想这三位师兄师姐里,眼下恐怕也只有三师兄林青时能对他有点好脸色。
毕竟,林青时与她分别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魔域与温如晦相伴,还混成了魔族的军师,风光了好一阵子。但最主要的是,温如晦答应帮他召回侯平绿的魂魄。只是侯平绿早已投胎,招魂起来耗时困难,也不知他这次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心上人的复归。
关于祁若衡的审判结果,温禾是快一个月后才听说的。
祁宗主没死成。
但在她看来,那下场还不如死了了当。祁若衡被关押在太虚宗的宗门口,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将他变成了一座石雕。既保全了他的心智,又叫他日日夜夜不能动。他生性最爱体面,又不得不永远体面地待在人人看得见的地方,这对祁若衡来说,如今的处境算得上一种折磨。偏生他灵脉被封,但活个百八十载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得煎熬下去。恨他的人数不胜数,砸在他身上的菜叶子和臭鸡蛋可按成吨数。温禾问起这法子是谁想的。去参加了公审大会的蒋恒明摇摇扇子悠悠道:“不就是你带来的那个棺材男么。”
温禾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棺材男是印飞白。
倒不是因为她记性差。为何一开始没想起来呢?主要是因为印飞白如今不扛棺材了。
当初他那口棺材就是用来装他爹的,侥幸装了一回温如晦。后来温如晦将他爹复活,印飞白转手又一刀把老头捅了回去,棺材便彻底闲了下来。经此一遭,他似乎对什么“纯血”“混血”看淡了许多,也不再藏着掖着,坦荡做起了漂泊四方的混血魔修。说是从前光顾着替祁若衡找人,每到一个地方都来不及细看,如今总算能好好逛逛。他每至一处风物殊异之地,便会给温禾寄一封信,还附上亲手绘的画。这家伙画功了得,人物山水惟妙惟肖,温禾看得甚是欢喜。
最新一封是从东海来的,画上是月下鲛人潮歌之景,背面龙飞凤舞写着:“碰到个比你还会絮叨的老王八龟,非要给我说媒,我说我有心上人了,他还非要问我是谁。你说是谁呢?”
印飞白还画了个要哭不哭的笑脸,“我嫌他烦,干脆把面具摘下来,啊那老头吓得当场沉底了,笑死。”
只是温禾欢喜,有人却不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