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幼璇拿起茶来中和嘴里的甜味,嚼完了才开口说道:“拿着吧,你要谢也该谢珈蓝,你当初嘲笑人家没有见识,人家大度都不放在心里。知道你境况窘迫,寄人篱下的,自然心里不好受。这不巴巴地把东西托我还给你,人家啊,可不和你一般见识!”
张合德难受地再也说不出一句酸话,跌进床里正面朝上,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她如此,瞿幼璇叹口气,没什么正形地拄着脸,手指在脸上敲打,好久才说道:“你就是太高高在上了,总是瞧不起人。你看不起的人,或许比你想的要高贵。珈蓝是个没见识的小姑娘也好,是个不计前嫌的大恩人也好,总之呢,你走前要好好谢谢人家,也不枉费她的一番好意呀。”
张合德默默擦拭眼泪,许久才转过脸来,看着泪痕发亮的脸蛋,瞿幼璇没忍心地坐过去,掏出帕子替她擦泪,慢下语气温柔地说:“哭什么,你的脸才好……”
张合德躺在床上,握住她的手,不知是出于何种情愫,始终不发一言的她,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叫我情何以堪啊。”
越说泪越汹涌,握住瞿幼璇的手也越发紧,见她要起来,瞿幼璇借力给她撑起来,拿过旁边的两个软枕塞到她背后。
听她泪雨迷蒙地开始诉说过往。
“我一出生,父亲就已经从大伯手里继承了这份家业。”
“大伯年轻时同京都子弟一般,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古董。”
瞿幼璇不曾听闻她的过往,便耐下心来静静聆听。
“所以他将将二十三就花柳病缠身,为治病痛、顽疾寻来庸医道士,被坑骗着过量服用五石散而死。他这一死到好,留下的赌债、药债连同被道士骗去的半数身家,全然丢给了我们。我的父亲从小就是被当做闲人养大,祖父母疼爱并不多加管束,所以自是难以扛起。”
她深深叹息,结果她的帕子擦拭脸蛋,又说:“舟行沧海,浪打潮头,又无德行、才干作压舱石,巨富也不过五代。一代代家风如此,日渐浑浊,泥沙俱下,更为不幸的是,能读书的兄弟们信奉‘虚无清谈’,又不事生产,家族温养优待之下自然更加游离,有样学样地整日沉迷于‘五石散’‘’铅朱丸‘,奢侈骄益,捶丸赌马,流于□□,一代又一代债台高筑,入不敷出。为此不惜倾占良田、私设庄园,训诫一开,很快就上下行贿、卖官鬻爵以致私吞官银。”
自揭伤疤,流露丑态,张合德又气又急,几乎咬牙切齿地责难道:“这并非我家独有,宣家、韩家乃至于袁家那个没有牵连?南省是赋税重地,盐场、铜山铁山,这些重税岂能不分一杯羹?南省那个傀儡头儿所得赃款三七分账,七成向上,二成私吞,剩下一成还要分摊向下。三皇子梁茂和林妃苦于没有家族扶持,只能借助联姻稳固势力,这才娶了,我给张家收拾烂摊子。”
瞿幼璇终于听到了其中内幕,不由生出几分冷汗来,说道:“张家有此结果,也是认罪伏法。起码女眷不必徒刑流边,总比死要好过。”
说着也不闲着,拿起一旁准备好的东西,轻柔地给她换药,见她伤口快要长好,这才试探说:“从今往后呢,你是怎么想的?还要回去找他们吗?”
张合德苦笑,连带着抿嘴时,自己都暗暗感叹:她把她照顾的真的很好,连嘴唇都带发干过。
“你们虽然不说,可我也猜了个大概……他们是不要我的,对吧……”
瞿幼璇见她有些难过,却也在承受之内,这才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你大不必有什么背负,再晚些就是满门抄斩,你救自己的同时,起码也救下了别人,叫他们其中想要挣脱的,得了解脱。”
张合德沉默许久,转头问她:“这些天我自己都在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为了保全自己,不顾旁人的生死,哪怕是至亲的性命?也怨不得他们撇下我?”
说到最后,她整个人活像个“枯萎”了的花朵,萎靡中全是“开败了”的沉寂。
瞿幼璇停住手,对于这种事情她感到棘手,并不想轻易粗暴地给予干涉,而是想了许久才慎重地道:“在我看来,既来之则安之,你起码要自己接受自己吧。”
她也自知这般说的轻巧,又解释说:“世人蜚短流长,好事者多以旁人之不端、不善、不察加以利用,或粉饰自身掩盖阴暗,或损人肥己凸显道德,更有甚者用流言达成自己的私利。总之,你害怕的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良心不安,你所惧怕的是,一朝事发无地自容。”
如此,张合德哭得更加猛烈,连带着掩面自惭形愧。
可瞿幼璇的用意并非是揭露她的阴暗,故而拍拍她的肩膀说:“怕甚?这就厌恶自己了?以后你要面对的是比这更加恶毒、辛辣的讽刺。我只告诉你,你要放过自己,这些都是小恶,你连圣贤书都没读过,为甚要把自己当做君子、圣人来苛求?”
“你那父母双亲尚且不觉得羞耻,你倒上赶着惭愧了?有些父母生养孩子并不是因为爱,而是需要养老送终的奴隶。他们可以不爱子女,那么子女又为何不可以不爱他们?何况,你已然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