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鬼相对的第二天,易央深刻领会到了虞明帝性格之恶劣。
原本他还可以借昏睡逃避现实,现在药被易桓倒掉了,他被迫和一个满脸血淋淋的鬼魂相对而坐,这个鬼还对他入京以来发生的事相当感兴趣,疯狂追问有关易真的各路细枝末节。
易央不堪其扰,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眼睛和耳朵的双重折磨。
他几乎要给易桓跪下了:“哥,我错了,我不该杀你,不该图谋你的位置,更不该抢你的哥。你大人有大量,你把我杀了吧,你给我一个痛快行不行?”
易桓止住话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身形瘦削,因为头发蓬松,脸显得很小,嵌在乌黑发丛里,小小的、苍白的一张,上面爬满了血痕,五官的形状和布局在满片鲜红之中显得模糊难辨,只有一双眼瞳漆黑滚圆,透着森然鬼气,衬得这张脸愈发恐怖。
他语气悠缓,神色天真:“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当这个三皇子不是当的挺好吗?至于阿耶,我本来也不记得我有阿耶,你喜欢,给你就好了,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探身过来抓住了易央的手,手指冰冷光滑,像被水浸泡过的玉石,透着僵硬的死气:“再和我讲讲阿兄吧,好不好?我好想要一个兄长,我太没用了,阿兄这样厉害,肯定能保护好我和娘的,对不对?”
他说话颠三倒四,有时思路清晰比正常人都清晰,有时候又任性乱语、如同稚童。
易央判断不出他是装的,还是真因为死亡坏了脑子。总之易桓突然提到母亲,他心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心虚:他既然杀了易桓,他的父母知晓此事后,为了替他遮掩,自然也不会放过易桓的母亲,更何况那个可怜的女人本就生了重病,活不了太久的。
易桓还在期待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追问他有关易真的细节。
他表现得实在无害,易央不由得因为他的态度而松动,奈何他也实在有心无力。他和东宫联系不紧密,他讨厌易真,易真又何尝不戒备他?那场宴会过后,易真连他的面都不见,就连那个总爱在行宫各处溜达玩闹的孟不觉几乎都不往他这边来。
他只能无奈地说:“对不起,我和太子殿下其实不怎么熟。如果你很想见他,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看看他……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见我,我就带你过去。”
易桓黑漆漆的眼睛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真的吗?真的可以让我见到阿兄吗?”
他高兴起来。
“我也有兄长了,可以保护我的兄长!”
他开心地在房间里转起圈。
易央道:“嗯……但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太子殿下和你想要的好兄长可能不太一样。他这个人很高傲,有点目中无人,很难接近。”
高傲。目中无人。
啊。这怎么可能呢?他的阿兄分明心肠最好,不然也不会忙忙碌碌给父皇收拾这么多年烂摊子,更不会留下自己这么个祸害,以至于最后妻离子散、被囚行宫,孤孤单单的死在幽深宫闱间。
好想阿兄。好想他。我可怜、可爱又可敬的长兄。
在登上那个位置后,易桓终于理解了当初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兄长的苦痛。等他终于能完全掌控朝政,距离易真的死已经过去了四年。易桓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哥哥。再之后,他渐渐有了忠心于自己的臣子,有了爱慕他(准确说是爱慕皇帝)的妃嫔,也有了依恋他的孩子。在这些人的包围下,他逐渐脱离了兄长留下的阴影,不再孤独,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路。
回头再看昏暗的青年时代,他觉得自己释然了,他已能接受易真对自己毫无真情,毕竟他的哥哥对谁都是这样一副利用至上的态度。他并非特殊的那个,也并非不特殊的那个——就这样吧,这样就好了,说到底还是皇帝的错。若不是皇帝打压、逼迫哥哥,他本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兄长、很好的君主……
直到他看见了那些信。直到他看见了这些该死的信!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真的?!!——
他恨容桑,恨谢沅,恨易真,最恨造成这一切的皇帝:
你为什么要忌惮他?你为什么要逼他?你不逼他,他就不会为自保与容桑深交,答应自荐冲喜的李妙仪;你不逼他,他就不会在无可奈何下捧高身边唯一可用的容桑,将容桑推到荣耀和死亡并存的道路上,更不会因为容桑的死哀毁销骨,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全数垮掉。
你不逼他,他就是这个王朝众望所归的继承人,会是最好的长兄、最受爱戴的储君,我也可以一直沐浴在他的光耀下,做他最好最听话的弟弟。
你不逼他,容桑也不过是他格外亲近些的臣子,他不会因为这些年的相依为命对容桑和李妙仪生出真情。纵然直到他死,他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这份情究竟是什么,但他的确爱着他们——真是活见鬼,他居然不是因为他们好用才对他们特殊,他竟是真的爱他们,真的爱容桑和李妙仪这两个人!
他怎么可以真的爱上某个具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