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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两个坐下后,上膳的执事开始频繁走动,很快桌上摆满肴馔,都是何去非素日爱吃的菜。

何却歧在动箸前先抿了一口香薷饮,突然想起一件事,遂说道:“前日是你兄长忌辰,恰巧你在苏州,没去旧宅看看么?”

“啊,我忘了。”何去非挠挠头,“念着这边事多,在海边送完人忙不迭地往回赶,都没进州城,我还遗憾没能给母君带盒点心回来,却把这事浑忘了。”

何去非的兄长是三年前殁的,那年科举首度开放女子应考,苏州城应乡试的人数不少,何去非的兄长原本没打算参加这一年科举,但是因为受了那出《何嫖姚平岭南》的戏文刺激,他决定再拼一把,却不料在乡试就落了榜,过去他参加科举都是止步于会试,这次他瞧见榜上密密麻麻的女子姓名,认定要是没有她们,自己至少能上个榜尾,他为此气吐了血,放榜后一病不起,在会试前就咽气了。

何去非对此一直觉得很可惜,可惜兄长没能得知后来那一年殿试三甲全是女人,她也没能赶去跟兄长说一句“哪有男人做状元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状元。”

不过这话她后来在他坟头说了,希望他在地底下能听到。

此后这两年何去非一直忙着军中的事,也没再回苏州看看老宅的情况,今天要不是母亲提起来,她都快把这个人彻底忘了。

“你常日忙碌,这些小事想不起来也是有的。”何却歧放下手里的玉盏,满眼慈爱地看着女儿,“前日我已着人去看过了,也顺便带了点心回来,等吃过了饭,再叫人给你装些响脆糖拿回院去。”

苏州城东有家吴苑酥房,是开了几十年的老铺子,何去非幼时在苏州家中就常见桌上摆着吴苑酥房的八珍盒,里面有母亲爱吃的枣泥麻饼和蟹壳黄,也有她喜欢的响脆糖。

何却歧总是想着女儿自小在苏州长大,如今她们常住建康,也怕她想念苏州,所以总不时派人去买些点心或市井玩意儿带回来。

何却歧打小长在建康,在密友季无秽进宫的那一年,她也奉家中之命前往苏州与吴国公府结亲,这一住就是二十年。

那时候她总是想念建康的吃食,后来她辗转跟随季无殃从洛京回到建康,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府邸后,她决定再也不离开家乡,但是又忍不住推己及人地想着女儿会不会也更喜欢自己长大的地方。

好在何去非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终日在军中忙得乐此不疲,从不见有什么乡愁,幼时那些吃食玩意儿,有就有,没有也不念着,而她从前在苏州交好的发小,如今基本上也都在建康军中或衙门里,所以她若不是为办正事,半年一年也回不了一趟苏州。

对于女儿不大思念童年故地这一点,何却歧还是比较欣慰的,因为自己在苏州度过了此生最不自由的二十年,在接到进宫探望季无秽的圣旨时,她才丧夫不久,当她带着女儿乘车离开苏州城的时候,她透过窗子瞥了一眼城墙上的字,心里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果然此一去风云变幻,她真的再也没有踏进苏州城,连长男去世时她也没回去,只命府上管家带人前去操办丧仪。

与吴国公府结亲,是何却歧家中一早替她定下的,长男出生时理所当然地随了父姓,而怀次子时,吴国公府昔日荣光已然暗淡,为了巴结皇后和贵妃的族亲至交,主动提出次子随母姓。

那时何却歧还天真地想着,不管孩子随谁的姓,母亲疼爱孩子的心总归是一样的,甚至一度考虑回绝吴国公府这个大方让渡。

但是何去非出生后她改了主意,觉得女儿才是这世上跟她最亲的人,自然应当随她的姓,谁也不能夺走这份连结。

在何去非长大的岁月里,她总不由自主地对女儿倾注比对长男更多的关爱,后来她发现吴国公府上下族人有时候会因为她女儿随母姓而表现出排斥之意,甚至有同宗男童在她女儿面前起哄一般大声问“你怎么姓何啊”“你是不是野种”,气得女儿冲上去跟他们打作一团,每每都要她跑过去拉开护着。

她那时才开始慢慢醒悟,原来儒家礼教中那些所谓的“血脉香火”传承,在父氏家族中看得最重的不过是个“姓”而已,他们无法真正靠血脉来维系亲缘,所以才把“姓”看得如此之重,甚至把允许次子随母姓作为一个重大筹码来巴结皇后族亲,十分荒谬可笑。

吴国公府这种既想巴结又忍不住排挤的扭曲风气,让她不免更加疼惜女儿,也在暗中默默期望她将来能有大出息,见她说自己长大要做将军的时候,何却歧还曾在心里遗憾过没能给她一个男儿身,所以为她争取和男孩一样在公府学堂里读书练武,那时候她们都深信只有男人才能在这世道有大出息。

而今她母女二人对坐在建康城最显赫的府邸里,一个受封超品国君,一个手握皇城重兵,在旧世道的尸骸废墟上建起了属于她们的高台。

何却歧看着吃得正香的何去非,回想起自己当年那些愚昧而不自知的想法,不禁自嘲一笑,随后抬头伸手为女儿布菜:“这桂花鳜鱼除了春日里,也就是这几日肉肥,过阵子天冷就吃不到了,你连日奔波辛苦,可要多进一些。”

何去非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只是一味埋头吃饭,不时点头称赞两句鳜鱼鲜美。

等她母女两个温馨而惬意地用完晚膳,又到外面厅中闲谈消食,说起过两日城中取消戒严的安排,又提到了今年的秋闱。

因为前段时间那场政变,今年新朝科举较往年延后了些,各地举子中亦有不少忠于旧朝的,何去非也奉旨派了嫖姚军到各地督促巡检司捉拿抗议闹事的男秀才。

如今聚众抵制新朝的男民陆续被镇压,但也有不少自发罢考的男人,私下里结社偷偷作些反动诗词,何却歧最近也准备带人暗中调查,等秋闱平稳结束后再行清算。

说完这些事,她们又聊起了妊婋三人被征入嫖姚军的前后原委,对于妊婋先前说她们是因为没跟司砺英谈拢,才为修船从闽东上岸的事,何却歧也有几分怀疑,遂又就这件事的始末跟女儿细问了问。

何去非仔细回忆了当日妊婋所说的话,包括楼船触礁龙骨变形还有榫卯凿落海等细节,都跟母亲说了一遍,又说因这件事,她已下令重查军中各营所有新兵的来历。

为了避免此事影响军心,妊婋三人的情况她没有对军中众人明言,也没有向征召妊婋的领队问责。

毕竟嫖姚军的确是以征召乞儿起家的,这个强征行为也是她下的命令,所以她只是先以整理兵籍为由,命亲信副帅把各营将士的来历重新细细筛查一遍,以防内中再有其她势力潜藏的细作,同时又准备着手制定新的征兵章程,提升领队和都尉等将领对部下的防间辨谍能力,确保麾下部伍之精纯。

何却歧听完思忖半晌,说道:“我也再派人往闽东走一趟,看看她们当初在那边上岸时到底做了些什么,也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没跟司砺英谈拢。”

第185章临岸窃密

“先给我们讲讲你们去闽东的事吧!”

叶妉和花怒放在甲板上一左一右架着千山远,缠着她问闽东的情况,妊婋从船舱里出来看见这一幕,笑着凑上来说:“我也要听。”

这日的幽燕号已开出了苏州外海,预计再有十一二日就能抵达她们当时出发的鲁东登州。

妊婋三人前日凌晨回到幽燕号上,圣人屠和千山远都在甲板上迎接,见到她三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才终于放下心来,都一迭连声让她们简单洗漱毕早些休息,舱室内铺盖等物也都提前给她们预备下了。

她们这些天从建康城外连日骑马赶路来到苏州海边,又乘渔船在海上漂到半夜等待船队靠近,确实也累得不轻,回到幽燕号的第一天她三人基本上都在舱里歇着,睡醒了吃些东西再接着睡,直到这天晨起才算是歇过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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