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楹联也换新了,上联是:“道承先妣,万代妙术归正脉。”
下联是:“心期后世,玄风再起荡坤乾。”
妊婋站在门前,把这副楹联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再一转眼时,千渊海已经跨步进门了,她也随即抬脚赶了上去。
进门没走几步路,妊婋就见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同几个师姊妹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千渊海带回来的猎物,一边同妊婋打招呼问好。
如今太平观的大师姊千光照常驻洛京,其首徒玄易因互市府的事务还在长安停留,千山远则仍在登州船运府同众人一起忙着造船,而常年不在幽州的三师姊千江阔,去年回观中看望师娘和师姊妹们住了半年,夏日里又往肃真部去了,除去不在观中的这几位,灵极真人终日闭关,千渊海除了每日巡山外也不管别事,因此整座道观现已全是玄微当家。
说是当家,其实观里也还和过去一样,只是改由玄微召集各处照管的师姊妹们议事,大家共同安排打理观中的日常大小事务。
“天师姥姥知你今日回来,留话说在院中等你。”跟玄微一起出来迎接她们的一位师妹走上前,接过妊婋给观里取来的书报,笑着说道,“我送你过去。”
妊婋认得她,当年她们初到太平观时,她还是观里传话的一个小道童,不过五六岁年纪,在院子里欢快高喊“二师姨抓了两个鸡毛贼回来”,这一晃眼十来年过去,如今也是位小道长了。
这次妊婋回来前,灵极真人曾给千光照发过一封信,说自己修复的那批《归藏易》尺牍已誊录完了,但是还有一部分内容存在缺失。
根据一些现有典籍推断,楚地云梦泽一带应该还有些相关古迹,但那里如今是昭国新朝廷治下的地域,她们没办法随意前往。
正好灵极真人从近日的《洛京快览》中得知使团顺利归来,所以写信细问了问她们与昭国的会谈情况,想看看往后有没有机会以访学的名义遣使到楚地,寻找与《归藏易》有关的古迹旧籍。
千光照拆阅灵极真人来信这天,正在上元府一间静室内与妊婋私下谈话。
几年前群星在洛京重查旧案时,上元府里一直是千光照全程参与,妊婋虽然也参加过几次调查讨论,但内中具体的文书册籍并没怎么仔细看过,这次她们在议事厅里看完苟婕带回来的那一沓膳单脉案,屋中唯有千光照发现了异样,庆平帝的死因,从饮食脉理上看几乎和懿德太后与广元公主如出一辙。
在那天议事结束后,千光照到上元府册籍留档处,翻出了几年前群星带回长安的那些文书的抄录副本,她拿回屋中细细比对了两日,心中确定了七八分后,才在私下找妊婋说了这事。
妊婋听完没有说话,虽然千光照并没有下定论说懿德太后和广元公主就是季无殃谋害的,但从目前查到的情况看,季无殃至少是个知情人,而当年妊婋的母亲与祖母先后遇害之事,或许也与两家外戚党争有关。
千光照静静地看着她,这次燕国使团在建康洽谈的布匹粮食,要到明年春天才能交接,这半年里若出了什么变故,这桩南北初次互市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今年夏日,鲁东及河东有大片田土遭遇旱情,眼下秋收按估算恐怕仅有往年的一半,冬日里分运粮食还得开仓取存粮,而淮水北岸的杜婼稻虽然进展还算顺利,但也仅有一小片试种区田,产量暂时填不上消耗的存粮,因此明年春日里南边这批稻米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接下来上元府还有大量跟昭国互通的事项细则要议,千光照有些担心妊婋会心存芥蒂,但她不想隐瞒此事,也说不出让妊婋“以大局为重”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
沉默半晌后,妊婋对千光照说这件事还该明白告知上元府所有人,她想起群星当日在函谷关与她碰面时的情形,料想群星回到长安也会将这些事如实告诉给伏兆,因此她们必须要准备好应对来日宸昭两国可能出现的冲突甚至战乱。
而至于她自己,妊婋想了想,决定暂时退出接下来的上元府议事和外使招待事宜,以免自己的身世过往影响上元府与各国的洽谈。
正好见灵极真人来信说尺牍修复已初步完成,妊婋就请千光照回信说自己打算回去一趟,找灵极真人问问她母亲和祖母以及洛京旧日党争的往事。
灵极真人收到千光照的信后,很快回了一封,说自己闭关结束,欢迎妊婋回来散闷说话。
这时妊婋已同那小道长一起来到了灵极真人的院落外,院门敞开着,里面的房屋和那颗李子树都与从前一般无二。
正在屋里忙碌的灵极真人似乎听到了院门外的脚步声,笑道:“回来啦?我留了今年最后一批李子,进屋来吃。”
妊婋二人来到东边那间书房里,果然见灵极真人正在大案后头整理册籍,那小道长将分出来的一份书报放到桌子边上,又从旁边小筐里抓了两个洗好的李子,跟灵极真人问了声好,说自己还要往各处去送报,接着转身出门去了。
等那小道长出去后,灵极真人抬头朝妊婋笑了一下:“坐,坐,等我把这里收拾完。”
妊婋点点头,见灵极真人跟几年前相比变化也不大,只是发丝比从前更白了些,被阳光笼罩的地方有一层浅金光晕,过去是灰白相间,如今已是近乎全白,但是配上她的红润面色,倒是显得愈发矍铄了。
片刻后,灵极真人将一叠册籍归拢好,才在大案后面坐下来端详了她片刻,说道:“我瞧你似乎有心事,是在外头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第223章升平开霁
妊婋卸下褡裢,从里面掏出几份文书和一封信,递在灵极真人面前:“是近日碰巧得知了一桩往事可能另有隐情,或许与我母亲和祖母有关,所以想回来跟老神仙打听打听。”
那几份文书是她和千光照整理的旧日膳单脉案比对详情,信是千光照写的,把几年前群星来洛京重查往事,还有近日燕国使团从建康带回来的新消息,以及这几桩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都详述了一遍。
灵极真人细细看起那信,妊婋起身到旁边水盆里洗过手,又坐回大案前,从旁边小筐里拿起一颗李子吃了起来。
她从洛京独自回幽州的这一路上,也想了很多,对于季无殃可能是当年党争的幕后黑手这件事,她心中竟没有起太多波澜,尽管据千光照分析来看,她的母亲与祖母应该也是因陷进党争而相继被害,但这些推断并没有激起她的仇欲。
想起自己幼年时的坎坷经历,或许是拜某人所赐,而这人并非她原先以为的那些早就死在幽燕军铁蹄之下的旧朝君臣,且还在南边手握着半壁江山的至高权柄,按理说,她知道这些事后,应该生出些恨意来,但她这些天思来想去,没有感觉到仇恨,只是有一点彷徨。
或许是因为当年出事时她年纪太小了,又或许是因为随着旧朝覆灭,许多事难以查证,让她对当年党争之惨烈一无所知。
但她对自己这种过于平静的心境也有些不安,这些年她常将祖母的诗作墨宝带在身边翻阅誊写,也十分爱惜母亲留下的遗物,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希望幼时的变故从未发生过,也曾暗自想象在她们的陪伴下长大会是什么滋味。
回想往日这些纷乱思绪,她相信自己必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人,但是为什么在她面对可能被掩藏的真相时,没有涌起多少恨意和复仇之欲?
她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对她们的感情过于淡漠,或许只是因为她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妊婋这样想着,将吃完的李子核放到了盛果核的托盘里。
这时灵极真人已经看完了千光照那封长信,又看过那几份对比文书,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那些纸张,垂眸沉默下来,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当年朝中两家外戚风头正盛时,是旧帝登基的前几年,那时候灵极真人已离开洛京城外太平观,在幽州城外另建了脚下这座同名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