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倒是还有过一个,我险些忘了。”老嬷嬷想了半天说道,“内廷尚宫局有一任尚宫妊辞,她孙女跟小郡主是同年生的,老太后说有缘,曾叫她带孙女到慈训宫里来陪小郡主玩儿。”
“妊辞……”妊婋问清是哪个“辞”字后低头念了一遍,又问,“那孩子有名字吗?”
那老嬷嬷觑起眼睛回忆道:“我记着乳名叫‘虎儿’,进宫那年应该是三四岁吧。”
说完这话,那老嬷嬷回想起了一些细节,当日妊辞带虎儿来到慈训宫,先进正殿给老太后请了安,老太后叫宫人们带虎儿到西配殿敞厅里去见伏兆,她则同妊辞到花园里去瞧新开的牡丹。
广元公主那天有事没进宫,是几位养娘带伏兆来的,都在西配殿敞厅的团花厚地毯上陪伏兆玩新制皮偶。
虎儿被宫人们带进这边跟伏兆见了面,大家就叫两个孩子在一处玩,谁知过了没多大一会儿,伏兆把虎儿手里拿的皮偶一把抢了过去,虎儿见东西被夺走,当即冲上去朝伏兆脸上扇了一巴掌。
方才还在说笑的宫人们听到这声脆响都收了声,大殿敞厅里沉默下来。
这一下把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也打懵了,怔了片刻后,伏兆扔掉皮偶,跟虎儿在团花地毯上撕打起来。
满殿里宫人见状全慌了,赶忙上前拉架,幸而都没有受伤,众人好生劝了半晌,才将此事揭了过去。
那老嬷嬷说到这里呵呵笑道:“当时我在殿里看管摆件,那俩小孩儿打得可有劲了,我都生怕把什么东西碰坏了不好跟老太后交代。”
好在孩子间的矛盾转眼消散,哄一哄再吃点东西就都好了,这时老太后身边的宫人来这边叫她们带两个孩子往花园里去,大家也没敢把这边的小风波告诉老太后,只后来有大宫人悄悄跟妊辞说了,妊辞听说自家孙女头回进宫就把小郡主给打了,也是一惊,忙给慈训宫上下打点了好处,请她们勿要传扬这日的事,此后再也没带虎儿进宫来。
但是老太后一直记着这个孩子,说瞧着机灵,还曾多次嘱咐妊辞,说等伏兆六岁开蒙时,让她把虎儿也送进宫里来念书,给伏兆做伴读。
但是这件事后来没能达成,在伏兆和虎儿满六岁的那年春日到来之前,老太后骤然崩逝,紧跟着是广元公主被贬离京,妊辞也突然离世,虎儿更不知下落。
“那时候妊辞已经告老出宫了,宫外的事我不太知道,也没敢打听,只听说妊辞在家中殁了,不知是否跟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事有关,她女儿本就去得早,只她在家中带孙女,也不知那孩子后来如何了。”
议事厅中众人听完这话不约而同看向妊婋,只见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向那老嬷嬷问起妊辞从前住在哪里。
皇城后面有座仁礼坊,是专门分给有一定品级的宫官居住的,但若无在宫中当差的后人继承,皇城坊司会收回院落,留待宫中重新分赏,妊辞去世十余年,当年她的宅院想来早已换过人家了。
那老嬷嬷说了个巷子名,但因她与妊辞并无私交,只在妊辞告老出宫那年同慈训宫的宫人们凑份子送过一次贺礼,都是由人代为转送,所以她也不清楚宅子具体在巷中哪里。
妊婋点点头,同那老嬷嬷郑重道了谢:“到巷子足矣,多承指点。”
这时千光照见天已晚了,遂转身轻轻拍了拍妊婋的肩膀,说明日去仁礼坊的旧宅瞧瞧,再到皇城坊司找找册籍,看是否能寻到一些当年旧物。
第二日一早,妊婋跟昨日议事厅里的众人一起来到了仁礼坊东边的玉带巷。
当日皇城平定后不久,妊婋就开始筹备往南迎战朝廷大军的谈判事宜,皇城后边都是厉媗和杜婼带人肃清的,妊婋还是头一回踏进这片幽静的坊巷。
这处皇城内坊的坊门外和城中其余坊一样,挂着坊牌和巷名方位等信息,从外面坊牌显示的布局上看,这座坊与城中其余坊巷差不太多,只是房屋院落宽绰些,但是一迈进坊门踩上里面的石板路,便能感觉到这里比普通坊巷规制要高,石砖路平整光滑,妊婋看着脚下似曾相识的路和两边的坊墙,幼年的回忆又稍稍溢出来一点,她记得这里。
转进玉带巷后,妊婋熟门熟路地走到右边第二个院落,伸手摸了一下年深日久的木头院门:“就是这里。”
妊婋推门走进院中,见各处皆有人近期居住过的痕迹,看来这里的确在妊辞去世后被分赏给了别的宫官,已经没有妊辞当年的旧物了。
她们在院中和几间房舍内简单看了看,又退到外面记下了宅院位置,随后走出仁礼坊,往皇城内坊司查找册籍。
皇城内的司署都在西边,因内中还有大量册籍和仪仗用物以及皇家内库的大件藏品尚未清点完,目前也都暂时没有对城中民众开放。
妊婋一行人按照最新绘制的皇城图找到了内坊司,在众多册籍中翻出了仁礼坊玉带巷的记录,发现在妊辞去世后的第三年,那间院落被分赏给了一位掌管后宫祭礼的宫官。
她们当日开进洛京时,给留守在皇城内的宫人们也都登了名姓,这日穆婛带了一本册子在身上,妊婋拿着那宫官的名字在册子中找了一遍,没有见到,后来她们又到那些宫人如今居住的坊间问了问,得知那名宫官随迁都队伍离京了。
有个留在洛京的宫人还提到妊辞旧日宅院间壁住的,是老太后崩逝后在慈训宫里守宫的宫官,当日铁女寺军的大将撤出洛京时,把她连同慈训宫其余宫人都带走了。
“伏兆为什么会到处搜寻老太后的宫人?”穆婛跟妊婋等人走出这边坊巷,疑惑地问道。
老太后的崩逝虽然在宫人们口中显得十分突然,但在皇城内各处记载当中并无异样,那些留在京中的宫人们说到这事也只是感叹世事无常,并没有对她的崩逝提出质疑,都说当日帝后惊闻此事,匆忙携宫中嫔妃皇嗣赶至慈训宫哭送,并下令彻查老太后的脉案及饮食,很快太医院给出了一份详尽的诊文,说是因逢倒春寒时气所感,宫内宫外冷热交替所致心脉不调,又致脑脉血逆突发胸痹。
尽管老太后的崩逝原因在宫中各处未见疑点,但广元公主此后境遇急转直下,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妊婋一边走一边往皇城方向望了一眼:“老太后的崩逝应该还是有蹊跷。”
众人才走出坊门没几步,滚滚闷雷劈空而至,细如发丝的雨线接连落下,街道中很快充斥起淡淡的尘土味道,纷乱细密的雨滴一点点涂黑了她们脚下的石板路。
黑短碎发像雨一样丝丝掉落,铺满了锃亮的金砖地。
伏兆在镜中看见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长出来的短发茬都已经剃干净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当日出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境况好转,其实也可以将发蓄起来了。”站在伏兆身后的人放下剃刀,拿起一柄软毛细刷,轻轻为她扫去脖颈处的碎发,悠然说道。
“蓄不起来,一直光着习惯了,长出来一点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伏兆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向镜中的身后人笑了一下,“你不是也看惯了我这个模样么?”
“殿下什么模样我都看得惯。”身后人将手搭在伏兆的肩膀上,笑道,“只是从未听闻有比丘尼还俗后为王称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