妊婋发现有人来,紧紧握着手里吃剩的半个馍,躲在柱子后面屏气敛息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很快,耳畔充斥起那女人的抽泣求饶和那几个男贼的笑声,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只有悲伤,却没有愤怒。
她在柱子后面气得浑身发抖,为他们的恶行而愤怒,也为她的不知愤怒而愤怒。
大约子时前后,其中一个男贼发现那女人没气了,几人合计一阵,把她和她男儿扔出庙外,又从外面找了些干草进来,关起城隍庙的大门,在神像前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卧下睡觉。
妊婋等他们起了鼾声后,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站在神像边看了那几人一会儿,掏出自己捡的打火石,点燃了地上的干草。
她看着火苗一点点蔓延开来,转身从进来时发现的一处破损墙洞钻了出去,又到外面找了好几块大石头,抱在怀里往返数次搬运,抵住那破旧的庙门。
整座城隍庙是在破晓时分彻底烧毁的,后半夜火起不久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男人的叫喊,后来房梁掉了下来,又过不久屋顶也随之崩塌,到天亮时只剩了四面黑黢黢的土墙,露出里面烟熏火燎的神像。
妊婋站在外面看着火完全燃尽,才缓步上前,看见金色的晨曦从上方云层倾斜下来,照在土墙里那座烧得面目全非的神像上,只露出一点眉眼,还和昨晚月光下一样,无动于衷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她站在庙门前看了片刻,又往里面眺望一回,只见昨晚那几个男贼睡卧的地方,此刻高高摞着烧塌的梁木和房顶的瓦片,四下里一片死寂,看上去是没有活口了。
她这才转过身,走向昨夜被丢出庙的两具尸体,见她们都还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她想了想,还是从旁边找了点干草将那女人的身体盖了起来,然后揣着怀里没吃完的那半块馍离开了这里。
从逃出洛京到进入幽州这三年间,她歇宿过许多这样的乡野破庙,见到过数不尽的男贼恶行,也听到过各式各样的哀告和乞求,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人跪在神佛巨像前时显得那样渺小,那些人虔诚叩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惶恐不安暴露无遗。
当头顶不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必须时刻武装以待,求神拜佛这种事对她来说太过危险,她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一座无动于衷的石雕泥塑上。
这些年她唯一能够完全信赖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我不拜神佛,因为那可能引来恶鬼。”妊婋把视线从湖面上收回来,转头看向伏兆,“我也从不乞求天地怜悯善待于我,因为那只会使周遭的魑魅魍魉察觉到我的软弱,进而生吞活剥了我。”
第138章去意徊徨
“世人求神拜佛,确实多因不安。”伏兆听她说完也望向湖面,“人们最初原本只为表达对生死的敬畏,只是后来世道被男人把持,神佛也成了他们愚弄世人的把戏。”
妊婋点点头,想来这也是铁女寺重修佛经释意的主要原因,许多佛家故事在千百年的流传当中被各朝各代的儒气影响,所以她们想要靠新的佛理和法义,重铸旧世道带给人们的偏狭识见,或许等到将来的某一刻能彻底抛去陈旧观念,发展出真正属于她们的文明。
她们说着话走上了湖边的拱桥,往湖心岛上凉亭来观水鸟,隽羽想到这次与妊婋同往西南去的千江阔和位列上元十二君第一位的千光照都是道士,于是问燕地是否以道法治国。
妊婋低头想了想,她们幽燕军和燕国的创立确实离不开太平观众人的引导与支持,但她并未见灵极真人和千光照等人借此在民间大力推行“道法”,这几年在幽燕军中流传最广的,也仅有一本灵极真人编纂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太平观的存在,其实只是她们为了让自己拥有自由独身行走于世间的身份而已。
毕竟在她们这几年占领燕北和鲁东以及河东等地的过程中,也没因领军人物中有太平观的人而对男道网开一面,肃清各地男道观时血洗砸毁的三清神像那更是不计其数,细细回想起来,太平观这些道长本身就很离经叛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唾弃旧日礼法,其中自然也包括被男人染指过的所谓“道法”。
于是妊婋认真答道:“我们不以旧世道的任何礼法治国,我们靠的是群策群力,是众智协谋。”
隽羽随后又听妊婋提起了她出使长安前同众人在洛京召开的废除钱法群议,不禁感到十分新奇:“若来日有机会,我也想去参加一回你们的群议集会。”
妊婋先是微微朝伏兆那边瞥了一眼,才对隽羽笑道:“往后一定有机会。”
这时她三人已来到湖中岛上凉亭内坐下观鸟,有宫人走来为她们上了些茶点,又向伏兆禀说九霄阁的其余众人进完香出宫去了,待午后再入宫赴晚上的中秋赏月宴。
伏兆端起茶盏“嗯”了一声,让那宫人退下后,同妊婋和隽羽在这亭中闲谈半日,聊完西南的局势后,才又说起晚间的宴会。
中秋赏月也算是旧俗加新传统,过去她们在铁女寺里时也有赏月禅会,去年中秋里赶上伏兆才在长安正式宣布自封为王,太极宫中也举办了一场颇为隆重的赏月庆典,就此成了例,今年又是伏兆封王满一周年,自然更要庆贺一番。
“我跟她们都说过了,今年就不必送礼了,没得攀来比去,甚是无趣。”伏兆懒懒说道,“也省得有存了私心的,又要趁机往我这儿塞人。”
这件事妊婋近日也听说了,因伏兆今年已二十有三,又在封王前对外宣称还俗,不少官员包括九霄阁中的部分人都认为她应该适当择选少男充实后宫,为王位的继承人做些打算。
伏兆对此有些不满,但这原是众人的好意,又见九霄阁中有人很快在民间搜罗了一些模样出色的少男送进宫中,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册封,只将这些人打发到举办筵宴的仙都殿做宫男,先前妊婋等人到宫中赴宴时也曾见到过几个,皆戴着面纱。
朝中众人见此情形,想这必然是宸王没有看上第一批送进宫的少男,于是她们又精挑细选了第二批,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官员自家男儿,想请伏兆亲自过目选秀,却被伏兆驳回了,只说政务繁杂,此事容后再提,这一拖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众人只道是她自幼在寺中长大所以对此心有抵触,仍不时小心劝问,想到晚间赏月宴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提起这些事来,伏兆不禁感到有些烦乱。
王位继承人的确是个摆在她眼前的实在问题,虽然她以母亲三十岁生下她为由对王庭百官称不必催劝,但仅仅以此延后几年仍然无法解决她所面临的问题,不单是因她很看不惯男人在自己周围晃荡,也因生子这件事完全不在她的人生大计当中。
起初妊婋以为她是对不知能否和母亲一样一举得女而感到有压力,所以提起了她们在滇南所见的大巫部族孕育之法,称往后两地结盟或可将此法引入中原,也可以逐步向民间推广,提升下一代女童数量。
伏兆亦觉此法不错,已请隽羽牵头带人探讨与滇南的后续结盟事宜,但她本人对于以大巫法诞女的兴致却并不高,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后代的性别压力而抵触生子这件事,而是纯粹不喜欢与另一个生命分享自己的身体。
至于继承人的选择,她心中已另有所想,只是眼下国情风气虽较旧朝翻天覆地,但其实仍未改从前那一套亲子传承的老旧观念,因此贸然提出新的王位继承礼法恐怕还是会遇到一些阻力,所以她准备再花上几年时间做些铺垫。
而眼前她要做的,是彻底打消王庭官员选送自家少男入宫以图沾光的念头。
思及此处,伏兆就晚间的宴会同妊婋跟隽羽合计了一阵,三人又在亭中吃茶闲话半晌,不时拿些糕点探出扶栏外喂那几只水鸟,直至午初时分方一同起身前往武德殿共进午膳。
因中秋赏月宴通常会进行到子夜,这日午后伏兆留妊婋在她这边配殿静阁中小憩,她则同隽羽往后边殿宇歇晌,待傍晚时分睡醒起来各自更衣,三人来到花厅中吃过一盏茶后,在日暮中前往仙都殿赴宴。
王庭官员此刻已陆续进宫了,正在仙都殿外庭院花园中三三两两地说笑闲谈,见伏兆到来,皆纷纷转身行礼问安。
伏兆摆摆手叫众人不必拘束,又吩咐预备开宴,等众人在仙都殿宴厅内入席落座后,中秋满月的华光已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