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元府走回的路上,她们经过皇城外的星津桥,这时候学子们都已进各殿上课去了,皇城大门外一片肃寂,妊婋抬眼见东边的侧门处走出一个高挑身影,正是宸国驻燕领事大使,那位负责重查广元公主和老太后旧日往事的明镜使,此刻她手中捧着一沓文书,才踏上星津桥,正往她们这边大步走来。
上元府众人在星津桥南侧与那明镜使相遇,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头的千光照见那明镜使面色严肃,遂柔声问道:“大使似乎心思颇重,可是旧案查到眉目了?”
那明镜使朝千光照点了点头,又看向妊婋:“我已写成一份详文,还请两位过了目,再替我转送至长安。”
先前宸国使者在洛京收集旧日衙门文书册籍,大多数时候都是千光照陪同协调,加上重查的旧案也与妊辞和妊疆有关,因此每每稍有进展,那明镜使总要请她二人一同过目。
千光照请那明镜使随她们一起回到了上元府,其她人皆有事各自忙碌去了,只千光照和妊婋与那明镜使来到议事厅旁边的一间小茶室内坐了下来。
千光照放下手中拂尘,取过茶器和铜壶,妊婋则在另一边将烹茶的小火炉点起来,待千光照开始悠悠点茶时,妊婋才接过那明镜使递来的详文细细阅览。
广元公主和老太后的旧事重查至今一年有余,进展这样缓慢实在也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许多文书册籍缺失散佚严重,须得一点点抽丝剥茧,方能稍稍窥探到当年的一些具体情况。
这份详文中包含两件事,头一件是老太后与广元公主出事前的脉案和膳食记录,宫中册籍缺失的部分,她们在几个旧朝太监的私宅中搜检到了留存抄本,得知她二人都曾在出事前的一月内因“换季风寒喘嗽”在宫中传过太医,经过对膳食单和药方的反复比对,那明镜使发现二人的药方与膳食中化痰平喘的半夏与天南星存在重复过量,极有可能因此诱发胸痹,看似与寻常急病无异。
详文中所查到的第二件事,是尚宫妊辞在广元公主遭贬离京三日后于家中身亡,宫中记载为痰厥中风倒地,救治不及时去世,但从明镜使等人近日在一个太监私宅中搜到的旧信来看,妊辞实际上亦为阉党所害,而且她当时似乎已有预感,所以在去世前一日托人将孙女虎儿秘密送出了京城,后来果然有太监乔装追出了京城,往广元公主回封地的队伍一路赶去,但却没有在路上追到虎儿,另有一封旧信中说虎儿或许已被广元公主藏于队伍中,因太监身上没有诏令,无法公然拦截广元公主的车驾寻人,于是只得放弃回京。
“所以……从如今查到的情况来看,妊尚宫当初已察觉到了老太后崩逝是被人谋害,甚至手里可能还有证据,为了避免孙女受牵连,她托人秘密带虎儿出城去投奔广元公主。”千光照摩挲着茶盏思索道,“而阉党发现后怀疑妊尚宫把证据一同送出了城,前去追赶却没追上,所以在三年后广元公主回京时,一并用相似手法将广元公主谋害于宫中,是这样么?”
那明镜使一脸凝重地点点头:“目前所有的线索全部指向当日的阉党,而阉党背后实际上正是宁宗本人,只是那些太监的旧信中并没有‘奉皇命’或‘奉密诏’等语,所以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此事乃是宁宗授意而为。”
妊婋放下那份详文,又看了看桌上的其余文书,当年老太后薨逝时,宁宗也才大病初愈,那次宁宗病得颇险,甚至立了遗诏传皇位于当时只有两岁的皇四子,按照那一年朝中的局势来看,若宁宗崩逝,皇四子继位,应当是老太后与广元公主共同摄政辅佐幼帝,或许是宁宗在病中心生忌惮,所以在病情有所好转后做出了弑母的决定。
但目前并没有文书信件或密诏等物能够证明这一切都是宁宗本人授意,而当时的阉党在朝中因掌管禁军也颇有几分能跟朝臣党派抗衡的权力,或许也有可能是阉党见宁宗重病,想要趁机除掉老太后,以期完全控制住小皇帝,进而得以像前唐末期的太监一样通过掌控皇帝只手遮天。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两种可能似乎都说得通,这时,忽然有一段幼时情景闪现在她眼前,是一个女人焦急的面孔,对她说:“阉贼追来了,我去引开他们,孩子,快往北跑,离洛京越远越好,记着,千万莫跟人说你叫什么。”
第149章海角逢春
年幼的妊婋在乡野间没日没夜地往北跑去,她谨记着那位大娘嘱咐她的话,在路上跑得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要往北,要去一个离洛京很远的地方。
“阉党本是帝王用来制衡外戚和朝臣的,却不想总有一日会遭其反噬。”千光照分析的话语打断了妊婋的思绪,“或许是宁宗重病令新阉党想起了老皇帝遇刺后旧阉党覆灭之事,所以决定铤而走险反制皇权。”
当年的朝堂上党派势力复杂,除老太后母家和季无殃母家这两个外戚势力,还有其它世家和科举出身的庶族官僚之间的争斗,其中又因政见不同,细分出许多派别,并以出身地域各自抱团彼此攻讦。
为了平衡这些权力斗争,本朝皇帝开始效仿前朝提拔内监,起先为了避免重蹈前朝覆辙,还在任用期间做了不少限制,但随着整个王朝步入生命末期,朝堂党争愈演愈烈,皇帝只能靠进一步提升内监地位来削弱各方势力,以确保皇权的稳定,然而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不仅无法挽回王朝覆灭的命运,反而会使各地局面愈发混乱。
从这方面来看,通过弑母除掉其中一个外戚党派,只会令朝局动荡加剧,这一定不是当时宁宗乐于见到的局面,若他尚有身为帝王的神智,应该不会在大病初愈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千光照基于目前的调查进展推测,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事应该不是皇帝本人直接授意。
但那明镜使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听完千光照的话后,她摇头说道:“做帝王的男人,头脑发昏的时候也常有,尤其大病初愈,心若惊弓之鸟,实难以常人神智度之。”
妊婋来回看了看她二人,觉得她们各自所言皆有道理,眼下事情查到这里已实属不易,过去了这些年,许多线索残缺不全,要想再有更切实的证据怕是也难了。
而伏兆之所以坚持派人进驻洛京重查旧案,一则是要为母亲和祖母的旧事寻个真相,另外也是希望能够坐实宁宗弑母杀妹之事,并以此动摇南朝极重“孝道”的儒家礼教根基,好在出兵讨伐之前先一步瓦解其民心。
妊婋转头与千光照对视一眼,二人皆从那明镜使的态度中看出了伏兆的真正意图,这份详文中也处处暗指当年的事都是宁宗授意阉党所为。
茶室中的三人沉默片刻后,妊婋开口打破了肃静:“当日实情尚未水落石出,我看不如在这份详文末尾处将这两种推测如实写出来,请宸王殿下和九霄阁众人再斟酌斟酌。”
那明镜使想了想,也觉有理,遂把千光照方才的分析加在了后面,通读一遍检查完语句后,又在这边茶室内取过新纸誊抄出来,盖上自己的铜印,装进信封递给千光照,请她托幽燕军的人送往函谷关,交与那边的铁女寺军驻边领队,再递送进长安太极宫。
伏兆在立冬前收到了这份来自洛京的旧案重查进展,看到详文中所述祖母与母亲当年果然都是遭人暗害,又见尚宫妊辞之死已确定系阉党所为,伏兆握了握拳头,这时她忽然想起母亲回到益州封地后,曾在不经意间跟她评说过宁宗的为人。
在广元公主眼中,她的兄长一向是个“优柔寡断,没甚胆魄”的人,显然她那次回洛京也是想要亲自探查老太后崩逝真相,她怀疑此事另有隐情,或许也怀疑过宁宗,但基于她自幼对这位兄长的了解,她不相信他能干得出这样逆理违天之事,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接下旨意,踏上了回京的不归路。
伏兆看着面前那份详文沉思半晌,又让殿内传令官请来隽羽,二人在书房中详谈至晚,第二天伏兆写了一份手令,绕过九霄阁其她人,直接命传令官快马送回函谷关,递与那明镜使,令她循着宁宗授意阉党这个方向再搜寻一些实证。
那明镜使收到伏兆的手令后,再次同众人在洛京皇城内细细排查宁宗旧日向太监司发出的各种手诏或密令。
就在明镜使等人连日忙碌时,冬日悄然降临,洛京城迎来了年末的闲暇时光,妊婋等人也常请宸国使者赴宴,劝她们趁空歇歇。
因伏兆也只是在手令中请她再查,并未设定什么期限,那明镜使也便没有推却上元府众人的邀请,只将那些旧日文书整理封存完,便入乡随俗地同城中众人一起热闹去了,赶上年前洛京连下了数日大雪,城内城外好些人每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堆雪人打雪仗,直热闹到过年,又在城中大摆筵席欢庆。
如今各地互市府办得红火,从肃真部所在的东疆丛林,到漠北草原,再到西域、蜀中和黔滇,各地物产源源不断地进入燕国,坊间民众们日常受用不尽,今年过年的坊间筵席上,就开了几十大桶来自西域的葡萄酒,配着来自东疆和漠北的獐狍鹿兔牛羊肉,众人手里拿的都是蜀中楠竹制成的箸儿,席后品的是黔滇运来的清茶和蜜渍腌果。
许多旧日仅供皇宫王府和达官贵人们享用的四方贡品,如今在洛京城众人口中,不过寻常而已。
这一年冬日里,各地都还称得上平靖,燕国北边与肃真部和漠北新政权关系融洽,西边与宸国互市往来,南边与南朝隔淮水相望,东边沧海亦无贼寇。
而再西边的吐蕃之乱,于秋日里由铁女寺军和滇南大巫军联手封住了几处关卡,虽然吐蕃内部还有些残余势力正在厮杀,但目前暂时影响不到蜀中和西域等地,待明年开春后,伏兆与滇南或许还要再度联手,将吐蕃的威胁彻底铲除。
因吐蕃的事使得伏兆无暇东进,蜀中与南朝在巫山一带的边界线两侧虽说都是守兵森严,却并未起什么摩擦。
季无殃这一年到头来也算是有惊无险,虽然岭南一场千年不遇的海震让沿海受了些损失,但她也得以借这场海震肃清岭南官场,让自己扶持的新势力控制住这片地界,并将南海商路进出口牢牢握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