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壁漫不经心地想着,一壁朝外走,刚走出几步,便撞见了一位老仆。
老仆身形似铁,清癯矮瘦,手里捧着一沓卷牍,眼底两道寒光,像是要直直地把祝轻侯钉在原地。
这是崔家的人。
祝轻侯暗道不妙,索性先发制人,含笑道:“崔伯。”
崔伯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转头问值守的王卒:“谁允许他进殿下的宫室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殿下本人。
他明知故问,想让祝轻侯抹不开面。
祝轻侯懒懒地走了几步,“崔伯,是献璞让我来的。”他似嗔似怒地抱怨,“献璞缠得我一夜不能眠,您可得帮我说说他。”
话里的暗昧让崔伯眉心重重一跳,想到殿下少年时与祝轻侯关系匪浅,又想到殿下这几年来一直不近女色,不好风月,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
再看祝轻侯披着殿下的外衣,懒骨庸态,两腮生晕,俨然一副餍足惬意的姿态。
崔伯心中已然信了两分,望着祝轻侯的目光多了一丝忌惮,敲打道:“雍州不比邺京,容不得你们祝家一党兴风作浪。”
“好了好了,”祝轻侯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了星星泪花,随意举手发誓,“我绝不兴风作浪。”比起这个,他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
“崔伯,早膳什么时候上?”
用完膳后,祝轻侯瘫在圈椅上不动,心里还回味着崔伯方才的神情,忍不住想笑,慢慢地,他敛了笑。
崔伯是清河崔氏的家仆,是崔妃的心腹,自小看着李禛长大。
当年李禛因他失明,地位一落千丈,崔家失势,接连遭到打击,就连……
不止崔伯恨他,整个清河崔氏都恨极了他。
祝轻侯以手支椅,慢慢坐起身,现在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养好身子,免得清河崔氏还没下手,他就先病死边疆。
至于怎么养——
李禛一踏进殿室时,没听见任何动静,他略一蹙眉,走到帐前,听见里面传来的呼吸声,眉心又微微展平。
他伸手轻轻触碰,隔着被衾碰到青年温软的身躯,可以轻易想象到少年的祝轻侯裹着被衾,在帐内蜷成一团,呼呼大睡的情形。
李禛:“……”
他悄无声息地在案前坐下,安静地等着祝轻侯睡醒。
祝轻侯睡得昏天暗地,梦里也不清净,走马观花似地见了许多人,他先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在院子里散漫地掷金玉,掷得金子玉骰都碎了。
爹爹追着他骂:“谁让你如此暴殄天物!”
“爹!你是大奸臣,我是小奸臣,我玩一玩,消遣一下,有什么不妥?”小轻侯很不服气。
他爹气得往后一仰,“你从哪学来的?!谁说我们父子是奸臣?”
“祝清平,国之奸佞,凌迟处死。
祝轻侯,子肖其父,谅其并未犯过,流放雍州。”
一道尖细阴柔的嗓音从九天之外传来,高而渺远,宣判了他和他爹的命运。
祝轻侯喉咙里压了无数争辩的话,争先恐后地往外吐,声嘶力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成了哑巴。
挣扎之下,他猛然睁开眼,正好对上了转头看他的漆黑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