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雁来原本还在沉思,听到谢蕴清那句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猛地噎了一下,抬手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谢蕴清的胳膊,一双清亮的眸子瞪得溜圆,含羞带嗔:“你想哪去了!胡说什么!”
谢蕴清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非但不恼,反而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好笑地看着她,柳叶眉高高挑起,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促狭:“哦?我说的哪里不对?那你倒是说说,你的意思是?”
被她这么一问,薛雁来反倒镇定下来。她轻咳一声,敛去羞赧,转而与谢蕴清四目相对,神情变得专注而认真。她抬手,纤长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点,仿佛在梳理一团纷乱的丝线:“心病有很多种,有人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也有人却是生而有疾,命途多舛。我们这位陛下,更为不幸,这两种因素,他身上都有,所以他的心悸症状,才会比一般人严重得多。”
谢蕴清想了想,点点头,分析道:“的确,他以前只是身体有疾病的时候,只要按时吃药调养,不要动怒,便不至于有什么问题。近来犯病次数增多,都是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导致。”
薛雁来听到此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所以,身体疾病既然不成问题,关键就在心因上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觉得,陛下既然是因你与他退婚才伤心难忍,那我们就要从根源入手,让陛下明白,即便你同他做不得夫妻,你们之间的情谊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谢蕴清脸上的戏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神倾听的专注。
薛雁来看着她的反应,继续循循善诱:“你要向他证明,你依然是那个对他忠诚、为他得力的将军。你们之间,有重于泰山的君臣之义,有共守家国的责任担当,这两种联系,远比任何脆弱的私人情感都要坚固和重要。”
她的声音清越而有力,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说服力:“你还要让他明白,他失去的,只是一段因年少无知而定下的、不合时宜的姻缘;而他得到的,却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立于朝堂之上,共担风雨、共守江山的国之栋梁。”
这番话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涤荡了谢蕴清心中的迷雾。她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仿佛被点亮了万千星火,越来越亮。薛雁来的话让她豁然开朗,意识到这件事原来还有如此高明的解决方法。她完全可以既保全自己的立场,退掉婚约,又不与皇帝心生嫌隙,甚至能将这份关系升华为更牢固的君臣之盟。
“你的意思是……”谢蕴清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与慎重,“我去见他,不是去解释,而是去……表忠心?”
“正是!”薛雁来重重点头,神色郑重,仿佛在战场上下达重要指令般斩钉截铁:“但不是那种阿谀奉承的表忠心,而是要让陛下看到你的赤诚与担当,让他感受到你言语之外的真心。”
她向前一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将自己的全盘计划娓娓道来:“明日早朝之后,宫中必然会对今日之事议论纷纷,乱成一锅粥。届时,你便主动请旨入宫,当面向陛下陈明利弊。你要告诉他,冉彦召此举,意在离间我大梁君臣,其心可诛!你更要借此机会,向他剖白心迹——你对陛下的忠诚,源于对大梁万里江山的守护,而非什么儿女私情。你谢蕴清手中的剑,永远只为陛下、为大梁而挥。”
说到最后,薛雁来的目光落在谢蕴清手中的短剑上,意有所指。
谢蕴清下意识地抚上剑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薛雁来收回目光,语气也变得更加柔和而恳切,继续补充道:“至于过往的婚约……那不过是彼此儿时,家中长辈出于一份美好的期许而定下的约定。如今看来,你们志向不同,并非良配。想必两方长辈在天之灵,也绝不愿看到他们的孩子,因为一纸空文,结成一对怨偶,反误了各自的前程与家国大事。”
一番话说完,四下一片静谧,唯有夜风吹过宫檐的轻响。
谢蕴清久久不语,只是凝视着薛雁来的双眼,对她的心计震惊又钦佩:“你连要说什么话都替我想好了?”
薛雁来:“……”
薛雁来:“难道要你自己想说什么说什么,最后再把陛下气病一场?马上要和谈了,大梁难道有第二个皇亲国戚能去替他吗?!”
说到最后,薛雁来已经隐隐有点崩溃,为什么她一个外国人在这里尽心尽力地想办法替大梁争取和谈主动权,这两个大梁人却在那玩恨海情天!
谢蕴清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有没有人能替代靳羽柯。
大梁的开国皇帝靳云身世凄凉,是边城里的一个孤儿,全家死于战乱后被当地民众收养,可随着战事蔓延,边城不断陷于敌手,靳云也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身负血海深仇,又担心日后退无可退,就于十三岁那年投了军。
投军后一路靠着军功往上爬,三十岁那年娶了上峰的女儿,婚后依然四处征战,因为战功赫赫被北鞣忌惮,偷袭他家宅所在的城池,刚生育后的妻子守城不退,最终战死。
发妻死后靳云便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或临幸其他女人,因此只有这一个发妻所生的孩子,也就是出生时就身负心疾的靳羽柯。
靳云发际后,边疆一带的靳氏族人也曾找上门来让他认祖归宗,可靳云硬说自己无父无母,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靳云”这名字是借了邻居家过世的哥哥所起,因而并不认靳氏,是以他一直是个没有宗族的孤儿,靳羽柯也没有同姓同宗的兄弟,只有些母族那边的异姓表亲罢了。虽说国舅监国是古已有之,可靳羽柯的舅家和靳云一向不对付,兵部尚书和靳云一条心,也不会同意。至于靳羽柯的意见……他父亲去世已经半年多,真要找他们来早就找来了,到现在都没动静,显然靳羽柯本人也是不希望给自己平白添一个摄政王或国舅爷来分权的。
因此现在要找个人代替皇帝去同帕沙和谈的话,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谢蕴清看着薛雁来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非但没觉得薛雁来的暴怒无理,反而心头一暖,那点被戳破心思的微窘也化作了更深的柔情。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薛雁来因为激动而微微收紧的手腕,指尖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歉意与宠溺:“是我的错,让你忧心了。”
这一声软语,像是一盆温水,瞬间浇熄了薛雁来满腔的焦躁。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都泄了劲儿,只剩下无奈。
她挣开谢蕴清的手,“我不是气你,”薛雁来背对着谢蕴清,声音闷闷的,“我是气我们自己。即使把局势看得再清,依然要束手束脚。”
谢蕴清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安抚:“放宽心,一切有我。”
话落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利用婚约的关系替他去和谈。冉彦召比起他,恐怕也更怕我些呢!”
“你还开这种玩笑!”
谢蕴清拦住薛雁来的粉拳,将她搂得更紧:“你既然说是开玩笑,那我就绝不会让他倒下。和谈的时候,一定是皇帝对王子,不会是皇后对王子。”
薛雁来见她有此觉悟,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伸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腕,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蕴清,我知道让你对他说这些话很难。可你要记得,你不是在欺骗,只是在厘清主次。君臣之义、家国之责,本就该凌驾于那纸荒唐的婚约之上。”
她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看的出来,当今的大梁皇帝是位明君,他控制得住情绪,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只是被身体拖累罢了。你把真心摊开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愿为大梁肝脑涂地,愿为他镇守四方,他会懂的。他或许会难过一阵子,但绝不会因此迁怒于你,更不会因此影响两国和谈的大事。”
谢蕴清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她反手握紧薛雁来的手,掌心相抵的温度驱散了夜寒:“好,我明日便去。”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只是……宫中流言汹汹,我这般主动请见,会不会反倒落人口实,说我与陛下仍有私怨未了?”
“流言怕什么?”薛雁来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北鞣女子特有的爽朗,“你本就是朝中大将、国之肱骨,主动向陛下剖白心迹,是光明磊落的君臣之道。那些嚼舌根的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比如冉彦召之流,或是,某些不满梁朝统治的蠢蠢欲动之辈。”
薛雁来说到最后,语气陡然发狠:“到时候我先替皇帝解决几只臭虫,让他欠你我两个大人情,还怕他不同意你我的婚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