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似乎已经渗入了宋微的制服纤维里,即使站在刑侦支队队长赵铁峰的办公室门口,那股冰冷的气味依然顽固地萦绕在鼻端。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赵铁峰低沉而严肃的声音,正在电话里部署着什么任务。宋微深吸一口气,指关节在门板上轻轻叩响。
“报告。”
“进。”赵铁峰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听不出情绪。
宋微推门进去,站定。赵铁峰刚放下电话,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没有让她坐下的意思。桌上摊着两份报告,一份是周明出具的关于砖厂雪地尸体的标准尸检报告,结论清晰明了:低温冻死。另一份,则是宋微那份详细记录了肺部淡水水肿液、干性溺亡假设以及鞋底季铵盐消毒液残留的补充报告。
“宋法医,”赵铁峰拿起周明那份报告,手指在结论栏点了点,“周法医的报告,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符合程序规范。”他的目光转向宋微那份,“你的报告,充满了假设和未经证实的线索。生物科技园区旧址?季铵盐残留?还有那个‘干性溺亡’?听起来像侦探小说情节。”
宋微挺直脊背:“赵队,肺部水肿是客观事实,死者鞋底的消毒液残留也是陈默在职责范围内确认的痕迹证据。生物科技园区旧址的发现……”
“现场痕迹显示有人活动过,这点陈默的报告里也提到了。”赵铁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这和死者死亡有直接关联吗?你找到死者去过那里的直接证据了吗?或者,找到能证明他肺部进水与那里有关的证据了吗?”
宋微一时语塞。他们确实没有找到死者出现在旧址的直接物证。那些烟头、擦拭痕迹、塑料碎片和水渍,都只是间接线索,指向有人近期在那里活动过,却无法直接与死者挂钩。
“没有,对吧?”赵铁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后的失望,“宋微,你是个有潜力的法医,但法医工作最重要的是严谨、客观,基于确凿的证据说话,而不是天马行空的联想。上一个案子,你坚持那个‘矛盾尸僵’,结果呢?到现在也没个合理解释。现在又弄出个‘干性溺亡’。你的专业判断力,让我很担忧。”
他拿起笔,在桌上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然后推到宋微面前:“鉴于目前的情况,也为了让你能沉淀一下,暂时调离‘雪地尸体案’的核心工作组。你的岗位暂时调整到档案室,协助整理和归档近五年的非涉密法医鉴定卷宗。这是调令。”
“档案室?”宋微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冰凉。这意味着她被彻底边缘化了。
“这是命令。”赵铁峰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去档案室报到吧。把你手头关于这个案子的所有资料,包括那份补充报告,全部移交给周明法医。后续的尸检复核和补充鉴定,由他负责。”
走出队长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刺骨了几分。周明正从对面的技术科办公室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他看到宋微手里的调令文件,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小宋啊,”周明的语气带着一种前辈式的关切,却让宋微感到格外不适,“去档案室也好。那里清静,正好可以系统地学习一下规范流程。年轻人嘛,想法多是好事,但基础要打牢。别总想着标新立异,法医这行,按规矩来,才能少犯错。”他拍了拍宋微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好好干。”
宋微僵硬地点了点头,避开他的目光,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她将那份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补充报告、在生物科技园区旧址采集的物证袋照片副本,以及所有相关的笔记和参考资料,整齐地放进一个文件盒里。指尖拂过那些记录着异常发现的纸张,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不甘。
档案室位于市局大楼最僻静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档案柜沉默矗立,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埋葬着过去的案件和结论。负责档案管理的老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工作范围和注意事项后,便埋头干自己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宋微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她的工作枯燥而机械:核对档案编号、检查文件完整性、将纸质报告扫描录入电子系统、最后归档上架。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重复一种无声的惩罚。她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表格和编号,试图将废弃园区地下室那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解剖台上肺部异常的湿润感,以及赵铁峰冰冷的命令和周明那带着刺的“关心”都暂时屏蔽在外。
然而,当一份标注着“五年前-编号FA-2018-0743”的卷宗被放到她面前时,她的手指停顿了。卷宗封面上的案件类型写着“意外溺水”,但归档标签的备注栏里,却用红笔打了一个小小的星号,旁边是手写的三个字:“鉴定失误”。
宋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翻开卷宗。死者是一名中年男性,被发现漂浮在市郊一个废弃的工业蓄水池里。现场照片显示蓄水池周围环境破败,水质浑浊。尸检报告由当时的一位资深法医(现已退休)签署,结论是意外落水溺亡。报告描述死者体表无明显外伤,但肺部有大量积水,符合溺亡特征。
然而,当宋微翻到尸检照片部分时,她的呼吸屏住了。其中一张特写照片清晰地显示着死者的右手臂——在肘关节内侧,有一小块区域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与周围皮肤纹理不同的僵硬感,像是皮下组织被短暂地、不均匀地固定过。这种僵硬感,与她在第一具尸体上发现的“矛盾尸僵”现象,惊人地相似!
她迅速翻看报告的文字描述,关于手臂的异常只字未提。报告的重点完全放在了肺部积水和排除他杀上。结论页的“鉴定失误”备注,像一根针扎进宋微的眼睛。这备注是谁写的?为什么会有这个备注?是后来发现了什么才追加的吗?卷宗里没有任何说明。
她立刻在电脑系统里搜索这个案件编号。电子档案的记录同样简单,只有案件基本信息、尸检报告扫描件和那个刺眼的“鉴定失误”标签。没有后续调查记录,没有复核报告,没有任何解释。
五年前……类似的异常尸体……被草率归为“鉴定失误”……宋微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说,她正在调查的案子,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更久远的黑暗?
“宋法医,忙着呢?”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档案室门口响起。
宋微猛地合上卷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周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微笑。他手里拿着一个U盘。
“周法医。”宋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