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让你整理档案,这工作很烦琐吧?”周明走进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宋微桌上那堆卷宗,最后落在她刚刚合上的FA-2018-0743上,停留了半秒,又自然地移开。“知道你是个认真的人,怕你刚接触归档工作不熟悉标准流程,我特意整理了一份‘标准尸检报告归档模板’。”他将U盘放在宋微桌上,“这里面包含了各种类型死亡案例的标准报告格式、关键数据填写规范,以及照片拍摄和选取的要点。你对照着这个模板来整理和录入,效率会高很多,也能确保归档文件的规范性。赵队强调过,档案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是出于前辈的关照,但宋微却觉得那U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看着周明镜片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想起他在砖厂现场和尸检室里的嘲讽,想起他此刻“恰到好处”的出现和这份“及时”的模板。
“谢谢周法医。”宋微拿起U盘,指尖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
“不客气,应该的。”周明笑了笑,“好好干,档案工作也是刑侦工作的重要基础。”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宋微盯着那个U盘,又看了看桌上那份标注着“鉴定失误”的五年前卷宗,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周明为什么要特意送这个来?真的是好心吗?
她将U盘插入电脑,点开里面的文件夹。里面果然如周明所说,分门别类地整理着各种尸检报告模板,从交通事故到凶杀案,非常详尽。她点开一份名为“意外溺水-标准模板。docx”的文件。
文档格式规范,条款清晰。但当宋微的目光扫过“尸体外部检查”和“尸体内部检查”的关键数据填写示例时,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模板中对于“尸僵程度”的描述,示例值设定得非常“标准”和“理想化”,完全按照教科书上从下颌关节开始,逐步向下发展的顺序,并且给出了一个非常均匀、渐进的时间范围。对于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部异常僵硬、发展不同步等情况,模板里只字未提,甚至没有设置填写这种异常情况的选项。在“肺部检查”部分,模板也只强调了溺亡典型的“水性肺气肿”和“溺液”特征,对于其他可能导致肺部积水的特殊情况,同样没有提及。
这份模板,与其说是规范,不如说是在引导法医将所有发现都“规范”到预设的、最常见的结论框架里去。任何不符合“标准”的异常,在这套模板下,要么被忽略,要么被强行解释掉。
宋微正盯着屏幕出神,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桌旁。是陈默。他手里拿着几份需要归档的痕迹鉴定报告,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宋微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模板文件,又瞥了一眼她桌上那份摊开的FA-2018-0743卷宗。
“周法医给的?”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气音。
宋微点了点头。
陈默将报告放在桌上,手指看似随意地点在屏幕上模板里“尸僵程度”那一栏的示例数据上。“这个‘下颌关节僵硬时间’的参考值范围,”他的声音依旧很低,语速却快而清晰,“比三年前技术规范更新前的标准值,整体缩短了15%到20%。还有这里,”他的指尖移到“肺部重量”的示例值,“平均值设定得偏高,几乎抹平了溺亡和非典型液体吸入导致肺水肿之间的部分差异区间。”
他说完,拿起自己那份报告,仿佛只是来交个文件,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依旧低沉:“数据本身不会骗人,但预设的框架会。归档前,最好核对一下原始记录。”
宋微的心猛地一沉。陈默的提醒再清楚不过——周明给的这份“标准模板”,里面的关键数据参考值,很可能被人为调整过,目的就是让一些边缘化的、不符合“标准”的异常数据,在归档时被“规范”掉,变得不那么显眼,或者直接被忽略。这不仅仅是一份模板,更像是一套精心设计的、用于模糊和掩盖异常的工具。
她看着屏幕上那份格式完美的模板,又看看桌上那份五年前被标注为“鉴定失误”的卷宗,一股寒意混合着愤怒在胸中翻涌。她调离核心组,被发配到档案室,周明立刻送来这份“贴心”的模板……这一切,仅仅是巧合吗?五年前那个被掩盖的“失误”,和现在正在发生的,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宋法医?”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宋微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崭新警服的年轻面孔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看起来有些局促。是刚分配到刑侦支队不久的新人王磊。
“王警官?”宋微有些意外。
“那个……张老师说这些是技术科那边刚清理出来的旧档案,让我搬过来归档。”王磊把纸箱放在门边的空地上,擦了擦额角的汗。他看了看宋微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电脑屏幕,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宋法医,你一个人整理这么多,很辛苦吧?要不要……我帮你搬一下?或者整理下架子?我力气大。”
他的眼神很干净,带着新人的热情和一丝对前辈的敬畏,没有周明那种审视,也没有其他人那种或明或暗的疏离。宋微看着他,心头那团冰冷的郁结似乎被这笨拙的善意轻轻触动了一下。
“谢谢,暂时不用。”宋微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些,“你刚来,先熟悉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哦,好的。”王磊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踌躇了一下,目光落在宋微桌上那份摊开的、带有尸检照片的卷宗上(宋微在他进来时并未完全合上),照片上死者手臂那块异常的僵硬区域正好露在外面。王磊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手臂……看着怎么有点怪怪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固定过一小会儿?”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入了宋微耳中。宋微猛地看向他。这个新人,仅仅看了一眼照片,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被原报告刻意忽略的异常!
王磊似乎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脸微微一红,赶紧说:“宋法医,那我先回去了,有事你叫我!”说完,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快步离开了档案室。
档案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旧纸张的尘埃在透过高窗的光线里缓缓浮动。宋微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王磊刚才注视过的那张照片上,又缓缓移向电脑屏幕上那份“标准模板”,最后定格在五年前那份标注着“鉴定失误”的卷宗上。
周明的“关照”,陈默的警告,王磊无心却敏锐地发现,还有五年前那个被掩盖的谜团……像一张无形的网,在她周围悄然收紧。她被调离了核心,被孤立在档案室的角落,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相反,在这片被遗忘的档案之海里,她似乎触碰到了一条通往更深黑暗的线索。信任已然破裂,危机四伏,但真相的轮廓,却在这片孤寂中,开始显现出更加狰狞的形态。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郑重地记下了那个编号:FA-2018-0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