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清晨六点,天还未亮透,宋微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是值班室的紧急通知:东郊废弃的污水处理厂沉淀池里,发现一具男性尸体。
当她裹紧大衣,顶着刺骨的寒风赶到现场时,警戒线已经拉起。巨大的圆形沉淀池早已干涸,池底龟裂的污泥上,仰面躺着一具穿着单薄夏装的男性尸体。法医组的车停在旁边,周明正戴着口罩和手套,蹲在尸体旁进行初步检查。赵铁峰站在池边,脸色比天气还阴沉,看到宋微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说话,只朝周明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过去协助——一个边缘化的、不被信任的协助角色。
宋微默默走下陡峭的池壁斜坡。浓烈的腐败气味混合着污泥的腥臭扑面而来,但她早已习惯。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尸体暴露的皮肤上。寒冬腊月,死者却穿着短袖T恤和七分裤,这本身就极不寻常。更诡异的是,在死者裸露的小臂和小腿皮肤上,分布着十几个暗红色的、微微凸起的点状痕迹,周围还带着一圈淡淡的红晕。
那是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痕迹。新鲜的,最多不超过三天。
宋微的心猛地一沉。现在是深冬,室外气温零下七八度,蚊虫早已绝迹。这些新鲜的叮咬痕迹,只可能是在一个温暖,甚至有活蚊的环境中形成的!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48到72小时之间。”周明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平稳,“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衣着单薄,符合冻死特征。具体死因要等解剖确认。”他站起身,指挥助手拍照、固定现场痕迹,并准备将尸体装入裹尸袋。
“周法医,”宋微指着死者手臂上的一处叮咬痕迹,“这些……”
周明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哦,可能是死者生前在某个室内环境被叮咬的,比如有暖气的出租屋或者地下室。这不影响冻死的判断。”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宋微,“小宋,现场初步工作差不多了,你帮忙记录一下周围环境细节吧,特别是池壁有没有攀爬或滑落的痕迹。”他轻描淡写地将宋微支开,让她远离核心的尸检工作。
宋微抿紧嘴唇,没再说什么。她拿起记录本和相机,沿着巨大的沉淀池边缘仔细勘查。池壁陡峭,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干涸的藻类,没有任何新鲜的攀爬或滑落痕迹。死者像是凭空出现在这池底一样。她抬头望向池边,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赵铁峰正在询问最早发现尸体的环卫工人,陈默则蹲在池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小撮泥土,放入证物袋。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专注而精准,仿佛没有注意到宋微的目光。
尸体被运回市局法医中心。宋微知道,主导解剖的必然是周明,她连旁观的机会都渺茫。果然,回到局里,她被指派去整理上午现场勘查的照片和记录,录入系统。冰冷的电脑屏幕映着她同样冰冷的脸。她看着照片上死者手臂那些刺眼的、不合时宜的蚊虫叮咬痕迹,又想起档案室里那份五年前的“鉴定失误”卷宗,以及周明送来的那份“标准模板”。
不能再等了。被动接受,只会让线索再次被“规范”掉。
午休时间,宋微没有去食堂。她反锁了自己在档案室角落那个临时办公隔间的门,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个崭新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硬壳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她郑重地写下标题:异常案件档案(内部备忘)。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案件一(初始案):死者张某,体表无伤,解剖见“矛盾尸僵”。关键线索:衣物附着异常花粉(非当季);指甲缝检出特殊防腐剂成分(未明)。
*案件二(雪地案):死者李某,冻僵状态,肺部充满淡水(“干性溺亡”疑点)。关键线索:鞋底检出季铵盐消毒液残留;生前疑似出现在废弃生物科技园区旧址。
*案件三(沉淀池案):死者身份待查,寒冬着夏装,体表有新鲜蚊虫叮咬痕迹(环境矛盾)。关键线索:发现地点(废弃污水处理厂沉淀池)无进入痕迹。
她将目前发现的三个案子并列记录,试图寻找共同点。受害者身份各异,死亡地点分散,死亡方式表面不同,但都存在着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常点”,并且都指向了某种“环境错位”——花粉、消毒液、蚊虫。这些异常点,在周明主导的“标准”报告里,要么被忽略,要么被强行解释为无关紧要的巧合。
下午,宋微被派去证物室协助整理“沉淀池案”的初期物证。证物室里恒温恒湿,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化学试剂和塑料包装袋的味道。她正将死者身上提取的衣物碎片分门别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陈默。他手里拿着几个证物袋,似乎是来送新提取的微量物证。
“宋法医,”陈默的声音很平静,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她摊在桌上尚未收起的记录本——那上面正打开着“异常案件档案”的页面。宋微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合上本子。
陈默却像没看见一样,将手里的证物袋放在旁边桌上。“这是从死者鞋底缝隙和T恤纤维里提取的微量物质,需要做初步分类和登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装着几根极细微彩色纤维的袋子上,“这种合成纤维,抗紫外线性能很强,常用于户外运动服或者……某些特殊工作服的内衬。”
宋微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她拿起那个袋子,对着灯光仔细看。纤维颜色鲜艳,质地特殊。“微量物证分析,能确定具体来源吗?”她低声问。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旁边一台宋微不太熟悉的气相色谱仪旁。“这台机器,可以分析有机化合物的成分。”他一边说,一边看似随意地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个复杂的图谱界面,“比如,分析这些纤维上可能附着的汗渍、皮脂,或者其他环境污染物残留的化学信息。有时候,一根纤维携带的信息,比一整件衣服还多。”他演示了几个基本操作步骤,然后看向宋微,“登记完,如果有兴趣,可以试着操作一下。这台机子使用率不高,权限要求也不严。”
他的话语点到即止,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证物室。宋微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台仪器,再看看自己本子上记录的三个案子,心中豁然开朗。周明可以主导尸检,控制报告,但他无法完全掌控所有物证,尤其是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微量痕迹!陈默在用他的方式,给她指出另一条路。
接下来的几天,宋微利用一切碎片时间,悄悄“练习”操作那台气相色谱仪。她先从一些已知的、无关紧要的旧案物证开始,熟悉流程和分析图谱。同时,她更加仔细地整理“沉淀池案”的每一份物证,尤其是死者随身物品。死者的身份很快确认了,是一个名叫孙强的自由职业者,社会关系简单,没有明显仇家。他的手机在尸体被发现时就在旁边,屏幕碎裂,但内部存储似乎完好。
手机作为重要物证,被周明收走了,说是要交给技术科恢复数据。宋微的心沉了下去。她几乎能预见到,技术科恢复出来的数据,只会是那些“符合逻辑”的通话记录和社交软件信息,任何可能指向“异常”的线索都会被过滤掉。
深夜,法医中心大楼一片寂静,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幽绿光。宋微避开监控探头,用一张权限级别不高的备用门禁卡(这是王磊前几天“不小心”掉在档案室,被她“捡到”的)进入了技术科旁边的备用小实验室。陈默已经等在里面,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正放着那部属于死者孙强的、屏幕碎裂的手机。旁边连着一台便携式数据提取设备。
“技术科那边,周明打过招呼了,报告会‘规范’处理。”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指在设备键盘上快速敲击,“我提前做了镜像备份。原始数据都在这里。”
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十六进制代码和文件目录。宋微屏住呼吸,看着陈默熟练地筛选、解密、恢复被删除的文件。通话记录、短信、微信聊天记录……大部分内容都很平常,工作联系、朋友聚餐、生活琐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等等!”宋微突然指着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这个加密的笔记类APP,图标很陌生。”
陈默立刻锁定那个APP,尝试破解其本地存储。几分钟后,一个加密的笔记文档被打开。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寥寥几条记录,格式像备忘录:
*“3。15,青藤生物,王工,样本稳定性测试结果:B+”
*“4。02,冷链参数异常,反馈无回应”
*“4。22,设备移交清单确认(附件加密)”
*“5。07,离职协议签署(补偿金到账)”
*“12。18,老地方,取‘东西’,尾款”
最后一条记录的日期,正是死者孙强死亡前两天!而“青藤生物”,正是本市一家颇具规模、但在两年前因经营不善和一次未公开的“技术事故”而倒闭的生物科技公司!
“青藤生物……前研究员?”宋微喃喃道,心脏狂跳起来。雪地案死者鞋底的季铵盐消毒液,初始案指甲缝里的特殊防腐剂,还有这个孙强手机里记录的“样本稳定性测试”“冷链参数”“设备移交”……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指向了这家已经消失的生物科技公司!
陈默迅速将关键信息导出保存,然后开始清除设备上的操作痕迹。就在他准备断开连接时,实验室门外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陈默眼神一凛,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关闭了所有设备电源,拔掉连接线,将手机塞回证物袋。他一把拉住宋微的手臂,将她推到高大的仪器柜后面狭窄的阴影里,同时自己侧身紧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实验室门外停住了。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