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轻响,是许劲禾的马克杯底不小心碰在了桌面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住到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这些词,如此直白而具体地从母亲口中说出来,还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再次激起涟漪。
太快了。这是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从认识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半年,对于一段需要涉及两个家庭、三个青春期孩子重组的婚姻来说,实在太短了。短到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个人的存在,短到她对陈迟和陈安宁的了解仅限于一顿尴尬的晚饭,短到她对母亲和陈叔叔的感情基础是否足够抵御未来可能的风浪,毫无把握。
“妈,”许劲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会不会……有点快?你们才认识半年。而且,陈叔叔那边……还有陈迟和陈安宁。”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更现实的顾虑,“我和他们……今天你也看到了,不算熟。住到一起,朝夕相处,可能需要更多时间适应。”
林静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些许。她抿了抿唇,手指又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我也知道……是有点快。”她轻声说,目光落在桌面上,“可是劲禾,妈妈这个年纪了,有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好快,也有点害怕再拖下去。陈叔叔他说,他是认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他也跟他孩子们谈过,小迟没什么意见,安宁……虽然有点小性子,但他会好好引导。他说,只要我们大人坚定,孩子们总能慢慢磨合的。”
许劲禾看着母亲脸上那抹因为自己质疑而泛起的淡淡失落,心里一阵揪紧。她忽然意识到,母亲或许比她想象的更需要这份情感归宿,更需要一个确切的承诺来对抗中年往后愈发清晰的孤独感。她的谨慎,在母亲的渴望面前,似乎成了一种阻碍。
许劲禾沉默了很久。牛奶已经凉了,杯壁上的热度渐渐褪去。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人生不像化学实验,很少有绝对精确的配比和必然成功的结果,很多时候,需要一点勇气,也需要承担风险的准备。
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她抬起眼,看着母亲,给出了一个她知道自己或许会后悔,但此刻却不得不给的回答:
“妈,这是你的人生大事。”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权衡,“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开心,觉得值得。我……我的意见只是参考。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觉得陈叔叔是那个对的人,那就按你们的节奏来。”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补充道,“反正……现在这年头,就算有什么不合适,也不是没有退路。大不了,还可以离婚。”
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太直接,甚至有些冷酷。但她急于给母亲,也给自己,铺设一个所谓的安全底线,仿佛有了这个底线,所有的冒险都可以被允许。
林静显然也愣住了,没想到女儿会说出“离婚”这个词。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那丝情绪被更多涌上来的、对未来的期盼所覆盖。女儿虽然没有热烈支持,但至少没有强烈反对,这在她看来,已经是一种默许。
“傻孩子,说什么呢。”林静嗔怪地看了许劲禾一眼,但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那份失落也被冲淡了,“妈妈又不是小孩子,当然会考虑清楚。陈叔叔他……真的挺不一样的。”
或许是觉得得到了女儿某种程度上的理解,或许是心中积攒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林静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染上了一层回忆特有的柔光。
“其实,我和陈叔叔能认识,还挺巧的,跟画有关。”林静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你知道我偶尔会画点油画,有几幅还放在‘静隅’画廊寄售。画廊的老板是我大学同学,关系不错。”
许劲禾点点头,这个她知道。母亲的画多以静物和风景为主,色彩温暖沉静,偶尔也能卖出不错的价钱,算是贴补家用,更是她精神世界的一个出口。
“大概是……八个多月前吧,”林静回忆着,“我画了一幅画,叫《家》。其实画的就是咱们这个客厅的一角,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空着的沙发上,茶几上有一杯没喝完的茶,旁边扔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就是那种,很安静,有点孤单,但又留着生活气息和等待的感觉。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就送去了画廊。”
“过了一两个星期,我去画廊看,发现那幅画不见了。我问老同学,她说卖出去了。我还挺高兴,随口问了句买主是谁。她笑着说,买主是个挺有气质的中年男士,看了那画很久,最后买下了,还说很想认识一下画的作者,觉得画里的情绪很打动他。”
林静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像是少女时代才会有的羞涩。“我同学就牵了个线,约着一起喝了杯咖啡。一开始,就是随便聊聊画,聊聊色彩和构图。但聊着聊着,发现挺投缘的。他并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懂一些。他说他前妻是舞蹈演员,虽然他自己经商,但以前也常陪妻子看画展、听音乐会,耳濡目染,算是半个爱好者。”
“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这个人,表面看着是挺成功的商人,但心思其实挺细腻的,也有他的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公司忙,家里也操心。他说他看到我那幅《家》,就觉得画里那种安静等待的感觉,特别能触动他。他说他的家,虽然物质不缺,但总觉得少了点温度,像个精致的样板间。”
林静的声音愈发轻柔,沉浸在回忆的细节里。“他知道我是老师,工作忙,还要照顾你,就常常找些不刻意、又很实在的理由来接触。有时候是推荐他觉得不错的艺术纪录片,有时候是看到适合教学用的画册就买来送我,我感冒那次送姜汤,就是很自然的那种关心,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
“越是相处,越觉得很多想法,对生活的态度,对家庭的看法,都挺一致的。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林静说出这四个字时,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是亮的,“他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还能保持一份对生活、对感情的真诚和期待,我觉得挺难得的。”
许劲禾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母亲讲述时的神情,是她多年未见的生动与温柔。那些细节,那些“自然而然”的关心,那些“相见恨晚”的共鸣,构筑起一个不同于今晚饭桌上那个“陈叔叔”的形象——更具体,更丰满,也更能解释母亲为何会动心。
她无法否认,母亲是快乐的。而那个陈建明,至少在追求母亲的过程中,是用了心的。画廊的初遇,因为一幅画而想结识作者,这甚至带点旧式文人的浪漫,与他的商人身份形成一种有趣的反差。
或许,自己之前的分析,真的过于冰冷和悲观了?或许,感情的事,真的无法完全用理性去计算得失?许劲禾看着母亲眼中重燃的光彩,心中那堵谨慎的冰墙,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
夜更深了。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偶尔掠过。厨房里,母女俩对坐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仿佛两座相互依偎又彼此独立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