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此次归来,原本一心杀了神霄真人。可此时他定定地看着官家,目光困扰彷徨,渐渐想入了神……——
李肆不是一位思想者。不知权谋心术,不知制衡博弈,不知治国安家之策。他没在学堂读过一日书,除了禁军兵书以外毫无涉猎,除了习武打仗以外从无见闻。
他同曾经迷茫的啸哥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力挽狂澜的豪雄,不是救世救国的支柱。
——如此的他,此时该做什么?——
没等他想出一个答案。官家盛怒之后,急火攻心,突然捂着胸口连声呼痛,随即便栽倒了下去。
趴伏的李干当抬起头来,连忙喊道:“陛下的心病又犯了!来人!赶紧去请国师与福王!”
话音未落,院外接连传来两声高呼。
“哥哥!!”“陛下!”
正是凑巧,去城头作法的福王与国师恰好归来。二人如天降甘霖,挽救了这一片慌乱、一塌糊涂的场面。众宫人忙不迭退出屋外,留二人作法施救官家。
李干当命陶实等人将黎纲暂且收押在皇城司,等候官家醒来后发落。李肆担心黎帅使,想要跟去,却被李干当拉住。
李干当低语道:“你且留下。”——
静室之内,国师如往常一样,取了福王之血作药引,与自己所带的药丸一起,混入茶水之中,喂昏睡的官家服下;接着又与福王一起,盘腿打坐,喃喃作法。
不多时,官家扶着沉重的头颅,悠悠醒转。国师与福王便都赶紧跪地作礼。
福王现在与官家十分亲近,作完礼便趴伏在榻边,亲热地捉着官家冰冷的手,泪眼婆娑:“皇帝哥哥,可吓死小弟了!”
官家虚弱不言,只握紧了他的手,又看了国师一眼,浑浊双目中透出信任依赖。
三人叙话了几句,李干当在外低声报道:“陛下,圣人来请安。”
煊人称皇帝为官家,称皇后为圣人。此时赶到的便是正宫娘娘,也是太子的亲母。
皇后与官家夫妻情深,从未有过嫌隙。听说夫君又犯心悸,急忙赶来探望。国师与福王都与她作礼。她敬过国师,又唤福王作“叔叔”,取的是“太子之叔叔”之意。
皇后贤淑谦恭,也是满目微湿,感怀道:“又有劳叔叔与国师了,若不是二位一次次仙法相救,真不知当如何是好。”
二人都连连谦让。福王乔慎更是泪眼涟涟:“嫂嫂这样说,是抬举小弟了。小弟自幼孤苦,从未得过人间暖情,能得哥哥这般爱怜疼惜,是小弟三世修来的福气。小弟恨不能粉身碎骨,只换来哥哥身体安康……”
他长期失血,一身瘦骨,苍白弱小,又聪慧嘴甜,又卑微虔诚,更加引得哥哥嫂嫂心生怜爱。
一家人又叙过几句暖心话,正是兄友弟恭之时。李干当伺机进屋,垂首报道:“陛下,已将黎纲暂且押下,如何发落,还请示下。”
官家一听这倔黎就头疼,扶着太阳穴,黑着脸不说话。皇后不便出言干政。倒是国师眼露凶色,朝乔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乔慎心领神会,捉着皇帝哥哥的手便软声道:“哥哥,黎纲仗着年前守城时的小小功绩,既迷惑了百姓,也迷惑了哥哥,让哥哥以为他真能救下魁原。谁料他此去魁原三个月也没能破敌,早已暴露他昏聩无能。哥哥从前真是错信了他!小弟此刻也是悔恨万分!”
他惯会顺着官家的心情说话,官家思及此,也是气得掌心微颤。
乔慎又道:“哥哥,小弟今日随真人在城头作法。亲眼见他带回了军队,却没能带回一辆战车,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么?眼下大敌将至,他不思御敌之策,反而要污言秽语,大逆不道,依我看,哥哥今夜便斩了这贼子,莫要留他到明日了!”——
乔慎情绪激动,声音极大。屋外的李肆听得脸色越来越冷,拳头也偷偷攥了起来——
屋内,官家虽然愠怒,却仍有几分理智,叹息道:“慎弟单纯天真,仍是赤子之心。但这黎纲,如今却是斩不得啊。”
这位赶鸭子上架的官家天性懦弱,又遭百官裹挟,又遭百姓裹挟,哪头都不敢得罪。他虚弱地阖上双目,叹道:“斩不得,也押不得,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怕是又要引起民变。李干当,暂且将他软禁宫中。待与宰执们商议之后,再行发落罢。”
(注:宰执,大煊时宰相与执政的合称。大煊并非只有一名宰相,宰相有数名,由同平章事等职担任,总揽政务;执政则包括参知政事、枢密院长官等,分掌军政要务。)
“喏。”
李干当垂首告退。官家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他带回那两万军,全都并入仙火军,交由国师安排。”
此言一出,神霄真人眼露喜色,满意地又瞟了乔慎一眼。
乔慎乖觉地眨了眨眼。目的既已达到,便也不再提那晦气黎纲,只继续说些好话,哄哥哥嫂嫂开心——
李干当匆匆行出屋外,见李肆眼中的怒气已然遮盖不住。他心中感叹,福王并不真的单纯天真,但这李小郎君才是真的赤子之心。
他匆匆走过李肆,低语道:“你随我来。”
李肆眼睛还瞪着屋内,不知小弟是吃错了啥药,变了这般狠毒心肠。简直恨不得扑进屋里,脱掉小弟的裤子暴揍一顿屁股,替大姐和姐夫行个家法。
李干当扯了他好几下,才将气愤不已的他给扯走了——
李干当带李肆回到皇城司班房,安排了软禁黎纲之事,又带李肆行了回京复命的手续,将表面功夫安排得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