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李干当寻了个无人之机,将一套小黄门的服饰交予李肆换上。又寻了一些面泥,将李肆的脸抹得蜡黄,连五官也看不分明。
虽是如此,宫中也并没有这么高的小黄门。李肆垂首缩脖,佝偻腰身,腿脚微弯,随李干当去了后宫——
夜色昏暗,李干当提着一只灯笼,让李肆拎着一只食盒。二人一路走来,连句盘问也没有。
他们特意绕了路,避过官家所居的福宁殿,东拐西拐不一会儿,便到了另一座精致殿门前。
守在门边的小黄门见是李干当来了,也没有丝毫盘问,作了礼便引他二人入内,送到门边,便就退下了。
李肆一路垂头遮面,随李干当入了屋内,这才悄悄抬起眼来。
他惊讶地看见了榻边的乔慎。
李肆记忆中,乔慎原住在后宫的角落、特别冷僻的偏殿。不仅居所简陋,下人们还敷衍了事地对待他。
可是此时的乔慎一身锦衣红袍,拥坐在柔软繁丽的绸被中,桌上摆放着丰盛的各式果子与茶水。榻边香炉清烟,室内弥漫着李肆说不上名的精致香气。
乔慎只微咳一声,屋内外的下人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李干当也退到屋外,阖上房门。
李肆十分讶然。见到小弟,他原本应该欣喜的,可是城头和静室中的两次相见,都让他拳头发痒。
他生着气,却仍是心软,先开口唤道:“小弟。”
乔慎原本紧张地看他,听他唤了这声,喉头一颤,哑声道:“四哥。”
“你还好么?”
“大姐还好么?”
俩人异口同声道,说完都愣了愣。
乔慎面上神色一垮,霎时再也压不住哭意,眼圈顿红。李肆瞧他这样,顿时心疼也盖过了生气,走上前去生涩地张开双臂。乔慎便扑进他怀里,两颗豆大的眼泪砸落在李肆肩头。
李肆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大姐将小弟交予他照顾,他却迫不及待地跑回去见啸哥了,只将小弟独留在了这吃人的宫城里。
小弟瘦得可怕,面色惨白。明明满屋的锦衣玉食,却只养出一副枯骨,远比数月前李肆临走时还要形销骨立。
李肆心里难受自责。可乔慎并不这样想,四哥临走时曾经想杀了神霄真人以绝后患,是他自己阻止的。
乔慎只掉了两颗眼泪,便振作精神抬起头来:“你回来便好。大姐、姐夫、三哥还好么?有容伯的消息么?”
李肆简要地跟他说了众人的近况,魁原城里的老管家容伯也一直在章知府、王总管的关照下,让他不用担心。随即便问他:“你为啥要让官家杀了黎帅使?是不是神霄真人逼迫你的?我今夜便去杀了他!”
乔慎攥住他衣角,摇头道:“我知道官家不敢杀黎帅使,不过说来哄哄他。你放心,宰执们也不敢谏言杀他,左右不过将他继续软禁着。我猜到你今日或许会跟黎帅使一同回来,我请李干当找你来,就是要跟你说:不能轻易杀了神霄真人。”
李肆疑惑道:“为啥?”
乔慎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虽有李干当在外守候,他仍是谨慎万分。
他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四哥,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但他的命于我尚有用处。多亏了他,我才做了福王,才有机会筹谋该做之事。你还记得上次临走时,我跟你说的话么?”
李肆记性好得很。乔慎那时说过:他该死,却不是现在。该死的另有其人。你有你的该做之事,我也有我的该做之事。
李肆恍然睁大眼,突然心有灵犀,终于懂得了小弟那时在说什么!
——该死的另有其人,难道……小弟是想杀了官家?!
李肆:“可是……”
——可是当真能这样不计后果地杀了一国之君?若官家死了,该如何收场?朝廷、京师、乃至整个大煊,难道不会乱作一团么?
乔慎微微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你信我,我自有安排。”
李肆在他掌心眨了眨眼。小弟的容颜虽然枯槁,可说起此话时,灰败的眼底却闪过了一瞬光芒。
李肆突然想起自己在荒堡之中,被碎石砸到失忆,困在漆黑的地道里。他在地道的分岔口见到了一串小小的脚印,那脚印更早于他,蹒跚又坚定地走在黑暗里,甚至还为年长的他指清了道路。
他满腹疑虑。但他也知道,小弟是个有主意的,小弟比他有主意多了。
李肆点头道:“好,我信你。”
乔慎攥着他袖角,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悄声道:“四哥,你回来得正好。有你帮我,这事便妥当了。你听我说,未来这些日子,不论京师城中发生甚么事,你都不要轻举妄动。神霄真人该死之日,我自会派人通知你。”
李肆又点点头——
乔慎与李肆叙完话,拿出了一个准备好的食盒,与李干当带来的食盒作了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