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取完鲸油和鲸骨后的鲸鱼怎么处理呢？”
“当然有一部分肉会出售，但大部分会扔掉。因为鲸肉容易变质，利润也不可观，比起出售鲸肉，捕鲸船更倾向于腾出空间来装更多鲸油和鲸骨。”维罗妮卡又切下一块肉，转而问道，“莱锡的鲸肉价格如何？”
“这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莱锡人吃鲸肉可能是受信仰影响。在捕鲸业的黄金时代，无相神的信仰也十分繁盛，很多水手都是信徒，他们谨遵神的教诲，捕杀动物后要充分利用它身上的一切。”说到这里，西尔维娅的视线投向窗外，寒海正在那里翻涌。
“但现在无相神的信仰变少了。”她凝视着那片海，语气沉郁，“猎杀动物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它什么都代表不了，什么都证明不了。教义在今天看来就是一堆逻辑不通的空话。”
“或许是这样吧。”维罗妮卡放下刀叉，“无相神的信仰太古老，在这个蒸汽机主宰的世界格格不入。但信仰说到底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居所，而灵魂无论何时都需要居所，就算世界的主宰如何变换都一样。”
西尔维娅轻笑一声，视线转向阿斯塔。
“喂，你的嘴除了吃饭就张不开吗？”她尖刻地说，眼中却沉着迷茫的雾。或许阿斯塔是在场最接近修女的人物了吧，她试图从阿斯塔口中得到关于信仰的诠释。
就教义来说，狩猎的灵魂高洁的结果。正因人的灵魂高洁，他才会受到神恩，他的狩猎才会顺利，他的猎杀才被赦免。而人的目光往往无法触及灵魂，这么一来，因果颠倒、错误归因就出现了，就好像越是盛大的巡猎就越能证明自己的灵魂高洁。
但阿斯塔不会这么说。想听最正统的教义难道不该去神堂么？然而西尔维娅总是把疑惑倾倒在阿斯塔面前——很显然，她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而阿斯塔总能让她满意。
“现世的法则一天一个样，而神的法则永恒不变。有关巡猎的一切仪式都是基于神的法则而诞生，用现世的法则肯定没法完美地解释。您坚持您的法则，就不必理会别人用什么法则。他们用自己的法则评判您，就如同用现世的法则评判神的法则，不足为信。”
长达三分钟的静默后，西尔维娅的面容裂开了一丝微笑。“你真是个离经叛道的修女，不是么？”她眯起眼睛，“你从来不给我讲经。”
她再一次满意了。阿斯塔心知肚明。“我不是修女，您也不需要听经解惑。”
西尔维娅的笑更浓了。这时，侍者端着树莓甜饼和柑橘冰激凌进了房间。维罗妮卡对于甜点的偏好很显然已经被所有人知道了。西尔维娅对一个侍者耳语几句，随即起身，朝阿斯塔抛了个眼色。
“失陪了，我们马上回来。”阿斯塔朝维罗妮卡挥挥手，磕磕绊绊地起身，跟上西尔维娅。
顶层走廊的尽头是一个露台。侍者奉上雪茄和火柴盒，西尔维娅两指夹起烟卷，阿斯塔立刻识相地接过火柴盒，轻车熟路地为她点烟，又拿来烟灰缸，放在她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你倒是摆得清自己的位置。”西尔维娅吸了口烟，雪茄对着阿斯塔挥了挥，“这衣服不适合你。下次穿你往常的衣服吧，洗干净点，大不了叫维罗妮卡给你再喷点香水。”
阿斯塔摆出笑脸：“您说的是，我穿这衣服也觉得闷呢。”
“你这就觉得闷？看来你没试过穿着束腰和裙撑参加几小时的舞会。”西尔维娅嗤笑一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轻蔑的笑意逐渐隐去了。
“我想问你个问题。”她沉吟片刻后开口，“如果你能变成我，你会想干什么？”
“我不想变成您。”
阿斯塔回答得斩钉截铁，西尔维娅看起来很是错愕。“为什么？你可以整天穿漂亮裙子、吃美味的食物，比今天你穿的吃的好十倍。”
“一切皆有代价。您的生活确实比我优越，但我不知道能否面对您面对的烦恼。现在我的生活很简单，我的烦恼也很简单，而我已经习惯了应对。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我只想有一份工作，最好有一间公寓，安稳地生活罢了。”
西尔维娅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吸烟，雪茄在她的指间静静燃烧。两分钟后，她按灭了还剩一半的雪茄，朝阿斯塔挥挥手，阿斯塔立刻抢先一步推开露台的玻璃门。
两人回到房间的时候，维罗妮卡正在吃自己那份冰激凌。她投来关切的目光，西尔维娅回以微笑，两人很快又攀谈起来。阿斯塔舀起一勺冰激凌，柑橘酱和奶油在舌尖融化，甜蜜如同梦境。
午餐在冰激凌融化后结束了。维罗妮卡和阿斯塔登上回程的马车，西尔维娅在她们身后挥手告别。
“抱歉。”车厢中，维罗妮卡突然开口。道歉很突兀，没等阿斯塔回应，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今天的进展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不过西尔维娅应该也有逐渐接受吧，下次我们一起开茶会怎么样？我找裁缝给你做一套合身的裙子……”
“不必了，维罗妮卡。”阿斯塔打断了她，“真的。”
维罗妮卡的眉毛向下撇去，嘴角的笑容挂不起来了。“我以为这样能让她更尊重你。巡猎的事真的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因为这个被她解雇……”
“没有这回事。我了解西尔维娅，她有时候会头脑发热，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去。但她不会随便把我解雇，真的。”
维罗妮卡沉默了。马车的辘辘声响了不知多久，她才再次开口：“你……你不喜欢这样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阿斯塔露出苦笑，“这是有没有用的问题。就算你让我跟西尔维娅同桌用餐，她该怎么看我还是怎么看我，就像赫蜜恩妮穿了漂亮衣服，你也没有尊重她。”
“你跟她又不一样！你才不是那种短视又自满的家伙，你的品行值得更多尊重。”
“若是如此，你更没必要打扮我了，不是吗？”
“有时候需要一些社交礼仪。我也会穿着漂亮衣服、被人引荐去见名门淑女。”
“那是因为你本身就是淑女，而我不是。穿上衣服的猴子还是猴子，被允许穿衣服的猴子也一样。”阿斯塔看着维罗妮卡，眼中几乎要流露出怜悯。她确实跟西尔维娅不一样，阿斯塔心想，西尔维娅乐于训犬，而她真的相信被爱的宠物能变成人。
“我真的没有……”维罗妮卡涨红了脸，努力进行着苍白的证明，实证只有辩词。她的情绪波涛汹涌，而阿斯塔岿然不动。
“我知道，但这不重要。”阿斯塔轻声说，“我的重量从来不是你宣告来的。就算宣言出于真心也一样。”
维罗妮卡咬紧嘴唇。她似乎想辩论几句，但她的脑袋并不迟钝，即使持有不同观念，她也知道现下说再多也无法让彼此相互理解。“既然你不喜欢，我就不继续好了。”她吐出一口气，双肩随之塌了下去，“但我想让你明白，我想把你当成朋友。真的。”
“我知道。”阿斯塔咧开嘴，露出她标志性的四颗虎牙。“别想那么多了，我跟西尔维娅什么事都不会有。等你完全恢复，咱们再去森林吧，就算林恩夫人不许，我也能把你带出来！”
维罗妮卡勉强扯了扯嘴角，眉间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些。或许我是有点混蛋，阿斯塔心想，但那些微小的愧疚感还远不足以让她心肌梗塞。毕竟人和宠物之间还有中间态，她相信这种微妙的平衡能让她跟维罗妮卡快乐地度过余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