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押送车被看管得很严,妊婋想知道这几个人犯是不是跟建康朝堂的内斗有关,于是留神观察了几日,见那车里总是没什么动静,后来才发现是有看管的人每隔三日灌一回药,所以这一路上跟别的辎重车辆从外面看上去毫无区别,像是拉了几头死猪一样安静。
直到队伍抵达九江口那日,负责看管犯人的都尉收到了一封隼信,连夜另设了严密看管的偏僻营帐,将那几人押进去拷问了一整夜,至天亮时分整理出许多记录文书,都尉又写了一份军书,命人连那些文书一起快马送出了营地。
军书送出去后,带队的都尉较往日神色轻松了不少,看来是这一路押送顺利,前一晚的拷问也颇有成果,于是当晚接受了九江口府衙官员孝敬的席面,也给队伍中众人添了不少菜肴,几个高级将领还在帐中浅酌了几杯,闲谈至晚方散。
妊婋三人趁着这一晚热闹时纪律相对松散,悄悄靠近都尉的帐子,由妊婋引开了看守亲兵,叶妉和花怒放溜进去偷了几张拷问记录,看完之后又找机会放了回去。
因为当晚时间紧张,叶妉和花怒放是分开看的记录,出来之后到处人多眼杂,她两个又不好开口,妊婋看出她们有事要说,只暗示她们暂且忍耐。
直到她们跟着队伍上了江船后,叶妉和花怒放才在这日午后找到机会私下里先悄悄对了彼此在都尉营中偷看到的内容,果然这段时间朝中局势异常紧张,于是叶妉从身上撕下一小片布条,找了根细碳用密文给妊婋写了那句话,三人需得尽快商量好接下来的安排,免得一到建康就浑然无知地卷入政变难以脱身。
夜晚的江面上水波粼粼。
妊婋这天被排在亥时第二轮值夜,她事先与叶妉和花怒放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在甲板上等到亥时二刻,她终于找到机会离开哨岗,往后舱的杂物间走来。
她推开门时,叶妉和花怒放正在这里等她,已经事先把要说的话准备好了,因时间有限,三人也没有废话,妊婋进来的同时,花怒放起身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到门外望风去了,叶妉拉着妊婋把她二人从都尉帐中偷看到的文书低声说了一遍。
这次队伍中押送的三个男道,已经经历过五轮拷问,其中四轮发生在队伍开拔之前,第五轮就是她们到达九江口那天,那几人该吐的东西已经基本上都吐的差不多了,在九江口拷问完又被灌了药,昨日她们登船的时候,那三个男道被塞到了一个单独江船货舱里,正由一支精锐队伍严密看管,夹在其余船只中间同往建康。
从叶妉和花怒放二人偷看到的拷问记录来看,这三个男道其中两个是被临亭王派往岭南寻找厌胜法器的,而另外一个则是淮南王派来监视那两个男道的。
三个男道都经不住轮番拷问,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同路两人招供了临亭王意图对太后行诅的事,另外一人则招供自己是淮南王所派,起先他说淮南王怀疑宗室中有人欲行不轨,恐怕累及宗亲所以派他跟随监视,后来又因受不住打,承认淮南王其实是怕临亭王等人事情败露,影响自己在太后万岁圣寿节的献礼。
至于是什么献礼,那男道在前面四轮拷问中坚称不知道,直到两日前建康那边来了信,这男道再次被拷打,才不留神说漏了嘴,承认淮南王私下也不满太后专政,曾派人暗中接近庆平帝,企图挑拨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并许诺要不惜一切代价为庆平帝扫除亲政阻碍,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庆平帝在年底亲政。
结合他落网时,被搜到身上藏有用青环蛇唾液浸泡碎珊瑚制成的“蚀心丹”,都尉问淮南王是否要在太后的万岁圣寿节期间行刺,那男道再三坚称自己不知内情,说淮南王只命他到岭南海边寻原料制成丹药,旁的谋划他一概不知。
妊婋听完叶妉总结的几份记录内容,知道朝廷即将要发生的这一场政变绝不会小,若事态严重,中原恐怕会再度陷入战乱,她们得在抵达建康后尽快摸清情况,然后赶往苏州城外道观,给上元府和南海以及西南等地传信以备应对。
她把接下来的安排跟叶妉快速说完,见时候不早了,于是匆匆转身出门,给门外的花怒放递了个眼色后,大步往甲板上的夜间哨岗而回。
“噔、噔、噔。”
木板上的脚步声平稳而低沉。
何去非走下自家内河上薄雾氤氲的木板画桥,见婺国府的大管家正带着一队执事在这里等着她。
“将军,夫人说在书房里等您。”
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跟着那管家往北府走去,路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这天是初五,夜空中挂着一片薄而脆的新月。
何去非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距离太后这个月底的万岁圣寿节,还有二十二天。
婺国夫人的书房在东侧正院里,何去非跟着那队打灯笼的执事,轻车熟路地穿过花园和几层院落回廊,瞧见了母亲灯火通明的书房。
今晚何去非进宫向季无殃回禀厌胜案的进展时,婺国夫人并未在侧,而是一直在大理寺和御史台忙碌着,何去非看此时书房外庭院里还有执事来回走动,有拎水壶的,也有捧盆端食盒的,知道母亲也是才回府没多久。
自从临亭王和两个涉事宗亲被正式废为庶人的旨意抵达宗正寺,他们接完旨后就已经没有资格被关在宗正寺狱了,于是很快被提出来挪到了大理寺狱,而由于嫖姚军在府邸抄捡的过程中搜查到了大量官员往来文书,那两位国公和几位身负要职的朝臣又从大理寺狱被移交到了御史台狱,季无殃下旨令婺国夫人亲自带人督办,所以她这日在御史台忙到了亥时初刻才回府。
御史台狱过去一向用得不多,通常只有大型贪腐或结党谋逆之类严重案件才会启用,这次移交人证物证,主要也还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
先前嫖姚军从各府搜检来的文书,曾提供了一部分到大理寺,供那边审理,不料大理寺存放档案的一间屋子夜间突发火情,烧毁了一些旧日文书。
婺国夫人认为此次抄家内容波及范围太大,朝中不少男官惴惴不安,这次火情恐怕就是有人暗中买通衙役所为,只是烧错了屋子,并没有影响到此案的物证,但大理寺狱人员混杂防不胜防,因此她建议将纵火归入厌胜案一并彻查,同时启用规制更为严密的御史台地下牢狱,以免审案途中再出意外。
何去非走进书房里时,婺国夫人才换了一身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她来了忙抬手招呼她到榻上坐,又问她还吃些什么点心不吃。
何去非照例给母亲请了安,待执事上完夜饮和点心出去后,婺国夫人才问起她晚间进宫的事。
这日何去非进宫主要是去送最新查抄出来的物品文书单子,以及相应的内容介绍,并询问是否进行下一步扩大抓捕。
季无殃看了抄捡牵扯的一众朝中官员,只说人数太多,让她暂且先设哨岗暗中监视,待主案查完再说。
何去非这些天也看了不少查抄出来的儒学结社诗文,饶是她自认这几年已沉稳了不少,不再似年少时那般气盛,也不免因这些内容感到窝火。
自从看了那起自诩儒家学者的男官暗地里贬损诋毁女官的嘴脸,这些天她在各衙门里送交证物时再看到一些男官,哪怕是跟此案毫无瓜葛的,也让她觉得个个面目可憎。
“圣人说这些小鱼小虾容后清算。”何去非按下怒火,对母亲说道,“眼下更要紧的是淮南王。”
第177章江抵龙阙
“为了今年万岁圣寿节的这场刺杀,淮南王真是做了不少准备。”
因近日这桩厌胜案,何去非跟几位夜莺使走得比较近,才得知她们这几年里一直在暗中盯着淮南王府,甚至不时进府打探消息,后来更有季无殃亲口提醒过何去非,不要理会淮南王府周边任何异常情况,以免影响夜莺使出行。
何去非也是直到临亭王东窗事发,带嫖姚军介入这桩厌胜案后,才知道淮南王其实早就不对劲了,而季无殃对此却一直都很清楚。
淮南王瞻前顾后,刺杀季无殃这件事他暗中筹划了一年有余,行刺方式更是准备了不下十种,三个月前他又听说了“蚀心丹”,遂派人前往岭南沿海寻找原料炼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