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山河重光】
听雨楼的密室,比霍昭想象中更冷。
这里位于楼体地基深处,完全由厚重的青石砌成,墙壁上凝结着常年不散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和防潮石灰混合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凹槽里的几盏长明油灯,火苗微小而稳定,投下摇曳不定、边界模糊的光晕。
密室不大,呈狭长形,两侧是高及屋顶的紫檀木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卷轴、木匣和铁盒,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静静悬浮。这里存放的,是听雨楼数代积累下的、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秘密——不仅仅是江湖秘闻,更有牵扯朝堂、边关乃至宫闱的绝密档案。
带领霍昭进来的,是那位新任的、态度疏离的管事。他手持一盏小巧的铜灯,走到密室最深处,在一面看似毫无缝隙的石墙前停下。
“霍姑娘,”管事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带着空洞的回响,“按萧教主信中所请,以及……楼中几位长老的商议,此处,可为藏匿‘山河图’真迹之地。”
他伸出手,在石墙几块看似天然的凸起上,按照特定的顺序和力度,先后按动。
“咔、咔、咔……”
一连串沉闷的机括声从墙壁深处传来,面前的石墙竟缓缓向内凹陷,然后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方形壁龛。壁龛内别无他物,只有正中一个小小的、黑沉沉的玄铁方匣。
“此匣以北海玄铁所铸,水火不侵,刀剑难伤。开启之法,唯有历任楼主知晓。”管事退后一步,让出位置,“霍姑娘可将真迹放入其中。一旦合拢,除非楼主亲至,或知晓特定手法,否则外力绝难开启。”
霍昭上前,从怀中取出那卷由父亲霍镇原呕心沥血绘制、又由她贴身携带、辗转千里的真正“山河图”。图卷以特制的薄韧丝绢为载体,卷起后不过成人小臂粗细,入手却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万里河山的重量。
她走到壁龛前,并未立刻将图卷放入铁匣,而是轻轻地,最后一次,将其展开。
油灯的光线落在丝绢上。熟悉的笔触,熟悉的墨色,熟悉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边防细节——隘口、水源、巡逻路线、补给点、哨所……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父亲和无数镇北军将士的心血与生命。图的右上角空白处,是父亲那铁画银钩的题字:「山河永固,岂在舆图?民心所向,方为根基。镇北军霍镇原,题于黑石坡军前。」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迹,冰冷的丝绢下,仿佛能触摸到父亲伏案疾书时的专注,感受到边关夜风的凛冽,听到将士们操练时的呼喝。这不是藏宝图,这是用忠诚与生命绘就的边防长城。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扫过图卷背面时,动作忽然顿住了。
这丝绢是双层的?
在靠近卷轴末端、图卷背面的边缘,丝绢的质地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隐约能看出一条几乎与绢面纹理融为一体的、笔直的接缝。若非她看得极其仔细,又对此图熟悉到骨子里,绝难发现。
她心中一动,小心地用指甲沿着那条细微的接缝轻轻刮动。接缝处似乎用了某种特殊的粘合剂,年深日久,已然有些脆弱。在她耐心的动作下,接缝渐渐松动,一层薄如蝉翼的丝绢内衬,被缓缓揭开了一角。
内衬之下,并非另一幅图,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更小的、颜色泛黄的普通信笺!
霍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信笺完整地取了出来。
信笺纸张普通,边缘已有些脆化,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用的是与父亲题字同源的、但更为苍劲潦草、仿佛在极度疲惫或激动下匆匆写就的笔墨。
不是霍镇原的字。
是萧正南的!
霍昭借着灯光,逐字读去:
「霍英兄台鉴:黑石坡一别,竟成永诀。弟负叛名,兄蒙丧子之痛,皆非所愿,然时势逼人,忠奸难辨。镇原兄之忠,天地可鉴;其困,非战之罪,乃庙堂之蠹、私欲之祸也。弟力薄,不能救兄于囹圄,唯以此图为凭,存其心血,待昭昭之日。今事不可为,弟行险招,或累及兄之清誉,然为边关生灵计,为真相大白计,不得不为。若他日山河图重见天日,弟或已化为尘土。望兄见此信时,能知弟之苦衷,谅弟之不得已。江湖路远,道阻且长,愿兄保重。负疚之人,萧正南,绝笔。」
信很短,没有日期,墨迹深浓,力透纸背,尤其最后“绝笔”二字,几乎将纸戳破,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决绝与深深的愧疚。
霍昭捏着信纸,指尖冰凉,整个人如同被定在了原地。
萧正南!这封信,是他写的!在黑石坡之战后,在他背负叛国骂名、遁入魔道之前,或者之后不久,他将这封信,藏在了父亲绘制的山河图夹层之中!
他早知道父亲绘制此图!他甚至可能是此图的保护者之一!他所谓的“抢夺”山河图,或许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为了保护真迹不落入奸人之手的“贼喊捉贼”!他背负着误解与骂名,忍受着霍英(自己祖父)的恨意,孤独地行走在另一条更为黑暗险峻的路上,却还在为不能救出父亲而自责,为可能连累霍英清誉而愧疚!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这封解释真相、表达歉意的信,就这样静静地藏在图里,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昭昭之日”!
霍昭想起风陵渡雪夜,萧正南那句沉重的“你父亲比你更天真”;想起密室之中,他悲愤的质问“大侠是否只信自己的眼睛”;想起他屡次出手相助,最后又将令牌托付……所有之前觉得矛盾、怪异、难以理解的行为,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魔头。至少,不完全是世人以为的那种魔头。
他是一个选择了最艰难、最不被理解的方式,去践行另一种“忠义”的……痴人。